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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走龙蛇:书法文化二十讲
1.4.6.1 从知到能的一跃

从知到能的一跃

苏轼在扬州的时候,好朋友佛印禅师在江对岸的金山寺做住持,两人经常诗文来往。有一次,苏东坡坐禅欣然有得,便做了一首偈子,来表达他禅悟的感受:“稽首天中天,毫光照大千。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八风”,是指日常生活中所遭遇到的称、讥、毁、誉、利、衰、苦、乐。苏轼在打坐参禅时,自觉体会到这种境界,身心合一,一片光明照彻大千世界。

写完后,就吩咐侍童把偈子带去给佛印禅师,等待佛印的夸奖。佛印看过偈子后,在后面写了两个字:“放屁!”然后叫侍童带回去。苏轼等得急不可耐,打开偈子后却看到佛印如此无理的评语,恼羞成怒,立即乘船过江找佛印评理。船快到金山寺时,佛印禅师早已站在江边等待,苏轼一见禅师便怒气冲冲地说:“禅师,我们是至交道友,你怎么能骂我呢?”禅师听了哈哈大笑,说道:“八风吹不动,一屁过江来。”苏轼一下子恍然大悟。

其实,苏轼处理“知”“能”关系的态度,正是很多中国文人的通病。他们把知识放在我身之外,以知识的眼分割这个世界;他们以为抓住了这个世界,实际上手里空空如也。苏轼早年这种“我执”的心态,表现为一种极端的自负,而佛印禅师的当头棒喝使他幡然醒悟。后来他经历了“乌台诗案”,遭受了多次人生的失意和打击之后,看透了人生的“空幻”,破除了“我执”,参悟了人生。

“知”,是认识上的问题,是以主观认识客观。这时,主观上只需要冷静的知性作用即可。而知性之所以能冷静,则是因为主观的其他部分,比如情感、意志等,对客观事物保持漠不关心的冷静旁观态度。这时,主观和客观之间,实际是保持着距离的。或者说,你是你,我是我,主观是主观,客观是客观。这时,除了认定客观事物本身如何如何之外,主观对于客观之事物,并不需要发生真正的牵连或者对事物的责任感。也就是说,对于主观方面,除了冷静的知性作用以外,并无其他要求。

但是,如果要把所“知”的事情(特别是和人有关的事情)按照目的加以实现,那么被实现的一方,可以发生有意识的阻力和事实上的困难。这时,要想加以克服,主观必须进入到客观里去,以主观的力量,把客观事物的情况按照预期目的加以改变。这时,不仅要求主观者投射向外的知性,而且要求他整个的生命力量能对客观事物加以承当。换句话说,客观事物实际已经进入主观者的生命之内,而与之发生血肉相连的责任感。在这里,知识即生命,主观即客观。

如果在这时,生命中的情感、意志仍然和知性保持距离,那么,由知性所获得的认识,就会因为这段距离,而归于无效,同时使生命的情感、意志受到了阻碍退缩。最常见的是,平时对着战争地图,纸上谈兵、头头是道,一旦听到一声炮响,便失魂落魄、心神沮丧,同时,早把平时所讲的知性认识忘得一干二净。也就是说,这时所获得的知性认识和实际的生命并未发生实质的关联。

所以说,从“知”到“能”,尚须一跃。所谓跃,就是把知性活动的结果融入全部生命之中,不仅以知识出现,更以情感、意志等整个生命力而出现;不是处于旁观者的地位,而是处于有责任的担当者的地位。从“知”到“能”的一跃,实际指出了作为中国传统文化最大特色的一种由知识走向人格修养,由人格修养来担当天下国家责任之路。也就是说,知识性的内容,要想成为行为上的勇气,必须经过人格修养功夫的一跃。

苏轼说的“八风吹不动”,使我想起了孟子和告子关于“不动心”的辩论。“不动心”,是一个人的勇气。但是,仅仅从不动心这一点上,还不能判定一个人的人格上的成就,必须要看他是通过哪一种功夫达到不动心的效果的。孟贲的不动心,是表面的勇;北宫黝的守气,以必胜为主,即只能胜利;孟施舍的守气,以无惧为主,即无论胜败;曾子的不动心,则是理直则气自壮,即应该如此,所以如此;告子的不动心,是强制其心,使之如此,即“持其志”;孟子的不动心,则是莫之为而为,自然而然的。可见,从匹夫之勇,到血气之勇,再到义理之勇,最后达到既获得个人生理作用支持,又使个人的心与万人的心相通,从而获得无限的社会支持力量,并升华为一种良心的判断和行为上的“大勇”,其表现出来就是“浩然之气”。

后来,禅宗中土第一祖的达摩为二祖慧可说法,只教“外息诸缘,内心无喘”。“外息诸缘”,就是放弃语言,放弃知识,放弃一切外在的枷锁;“内心无喘”,其实就是“不动心”,就是“八风吹不动”。如果说,告子的“不得于言”是隔绝了一切外缘的话,那么,禅宗的“内心无喘”则是空了一切外缘。也可以说,告子是隔绝了生理的作用,而禅宗则是空了生理的作用。虽然他们的功夫和境界不同,但起步和目的并无二致,即“不动心”,即“八风吹不动”。由此,徐复观说:“告子或者可以说是我们历史上土生土长的禅宗的前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