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笔走龙蛇:书法文化二十讲
1.4.5.1 游的精神:生命的逍遥

游的精神:生命的逍遥

当人的精神获得了自由和解放,就像旌旗上垂下的旒,随风飘荡而无所系缚,这就是庄子的“游”的精神。凡是受到庄子哲学精神沾溉的书法家,在笔墨的技巧上,都有一种“游”的趣味和性格,即所谓“飘逸”。他们在笔墨优游的当下,获得一种精神的快感和满足,而无其他的目的性。当涤除了实用的和求知的束缚之后,所生发的这种精神状态,更促使想象力得到无限超越,这时的书法家,便在笔墨优游中被艺术化了。

既无助于实用,亦无益于认识,笔墨游戏的自由活动,升华为一种精神生命的逍遥游。这种逍遥游的主体的心,就是庄子说的“无己”。“无己”就是“丧我”,就是没有自我的意识,没有分别心。因为按照佛家看来,人生的一切烦恼都来自于分别心,而分别的基始,则源自于自我意识,即时时意识到“我”的存在。佛家说的“无我”就是破除对“我”的执著,仿佛回到了初生时无知无识无分别的婴儿的心。这种回归,不是简单地复归,而是一种超越,是由“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到“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再到“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的超越。从这里,我们也可以看到庄禅思想和中国艺术的会通之处。

“无我”的境界,就是庄子“忘”的境界,也是庄子“逍遥游”的境界。当书法家完全沉潜于书法创作的精神境界时,心与字的对立消解了,心与手之间的对立也消解了(儒家精神的笔法正相反),这时一切皆忘,只是一个整全的“一”。庄子说“听之以气”,实际上是对“心斋”的比拟性说法。“心斋”与“坐忘”,就是“无己”和“吾丧我”,也就是消解了生理的欲望和心对物所作的知识活动之后,心从欲望和知识的解放中获得的自由。其中以忘知最重要,也就是忘掉分解性的、概念性的知识活动,剩下虚而待物的纯知觉活动,而这种整全性,用“气”来比拟最合适。

当书法家进入到心斋坐忘、虚而待物的“无己”状态时,写字便成了无所系缚的精神游戏,精神因为笔法的解放带来了自由感和充实感。当笔墨的游戏摆脱了文字实用的束缚,摆脱了社会价值的束缚,摆脱了世人所谓“用”的束缚,成为了“无所用之”的艺术欣赏和美的观照时,笔迹就不再成为对心的制约,而是化作了心灵优游之所,在作无声的吟唱和跃动,这时,书法家便感觉到真的是在作一种笔墨的“逍遥游”了。

我想,在最自由的艺术中,一定有着最自由的人格。可以说,艺术就是对自由的表明和确认。它使人们从有限世界的困顿和不可解中,获得精神的解放。它使人们获得一种内心的自由,而心境越是自由,就越能得到美的享受。庄子之所以求助于“心”,是因为在动乱时代人生的桎梏和痛苦中,要想求得自由和解放,既不能求助于现实世界,也不能像宗教家一样求助于天上和未来,只好求助于自己的心的作用和状态,在自己的精神中求得自由和解放,这也就是庄子所谓的“得道”和“闻道”。

美是在有限中看出无限,艺术精神的自由和超越,就是以无限为真目的。因为是无限的,所以才是超越的。而无限的境界,就是超时空的境界,虚静的有生命力的心,因为时空的无限而得到解放,从而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能够“上与造物者游”。所以,人在艺术中所获得的超越,不是形而上学的超越,而是自我的超越,是在感觉世界的事物当中,发掘出超越的意味。它不离万物,不离世俗,而是含融世俗,“与物为春”,在面对世俗的是非时,能够“忘己”、“丧我”,从而与天地精神往来。这种从一个人精神所体验到的、与宇宙相融的境界,是艺术性的人生与宇宙的合一。它真正打开了个人生命的障壁,与天地万物生命融为一体,于是,自己的精神就是天地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