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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走龙蛇:书法文化二十讲
1.4.3.1 仁义礼:从毛笔说起

仁义礼:从毛笔说起

全世界的书写工具,最柔软的,大概要数中国的毛笔了。中国的毛笔,在选材上,不仅有狼毫、猪鬃、鼠须,还有羊毫、鸡毫,甚至于胎儿的头发,即所谓胎毫,它们都是柔软的。东汉书法家蔡邕说:“惟笔软则奇怪生焉。”正是毛笔柔软的特性,使得书法家在书写中能创造出无穷的变化,提按、转折、方圆、中锋、侧锋、疾涩,等等。可以说,笔法的千变万化都是来自于毛笔的柔软。

但是,毛笔不仅柔软,而且在柔软中有刚健的力量,即其弹性。古人说毛笔有“四德”,即毛笔的四种性能,曰“尖、齐、圆、健”,其中,尤其以“健”为紧要,也就是毛笔柔软中的弹性。一般而言,软和硬相对。但是,刘熙载说:“余按此一‘软’字,有独而无对。盖能柔能刚之谓软,非有柔无刚之谓软也。”他指出,软不是一味的柔软,而是要柔中有刚,这刚就来自于毛笔的弹性。古人常说,使笔如使刀,宝刀能柔能刚,也全在于那韧劲和弹性。

毛笔的这种特性,正好契合了中国文化的重要特征。中国文化的主流,是孔子所开创的儒家文化。“儒”字从文字学的观点来看,是“柔”也,从人从需,是人之所需。人需要什么?需要温暖,需要爱,儒家把“生”和“仁”联系到了一起,就是把生命和春天、把生命和爱联系到了一起。儒家的世界,是一个如春天般温暖、柔和的世界。而且,从“需”字旁的字,都有“柔软”之意,比如“孺子”(柔软的幼儿)、“糯米”(粘软的米),“懦弱”(软弱的人)、“蠕动”(柔软的虫子在爬动),“濡忍”(柔顺忍让),“嚅动”(欲言而嘴唇微动),“襦袍”(衬里的柔软袍子),等等。儒家的文化,就是柔软的文化,是“即之也温”的温暖的文化,是爱的世界。“仁”是爱,“孝”也是爱,都是要抱着一颗温暖柔软的心,去面对这个世界,亲近这个世界,抚摸这个世界,整个世界于是也被“情”所化。这是孔子的文化理想和生命理想。

但是,一味地“爱”、一味地“情”,却是一种跛足的行进。它需要另外一种力量,那就是孟子所补充的“义”的力量,不仅要有爱,还要有表达爱的分寸感。“义者,宜也。”“义”是一种约束性,是一种刚毅的力量,也是人心应该遵循的道理。“仁”和“义”都是根源于内心的,“义”并不是外在于人心的路,而是人心所展现出来的条理。“仁”是情,仁者爱人;“义”是理,舍生取义,大义灭亲,这样,“仁”与“义”、情与理之间就构成了一种平衡和张力。“仁”和情是柔软的,“义”和理是坚硬的,这是一对矛盾的标准,但儒家在二者之间取得了平衡,就是要柔中有刚,刚中有柔,“仁”而有“义”,合情合理。

具有仁爱的心是柔软的,这样的心,在接触和感知这个世界时,产生了波动,于是“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在人的情感的波动中,诗歌、音乐、舞蹈产生了。儒家一方面肯定“情”,同时,提出了以“礼”来节制“情”。“情”的表达要适度,要有分寸,所表现出来的就是“礼”。礼是规范、制度和秩序,表现出刚硬的一面,但是它背后不能离开“情”的基础,不能离开柔软的一面。

儒家说:“发乎情,止乎礼。”毛笔尖尖那柔软的触动,就是人心灵的跃动,就是“情”的波动。这样的“情”,通过笔尖发出来,同时还要“止乎礼”,那“礼”就是各种各样的笔法,要在笔法的规范和制约下,适度地、有分寸地流泄自己的情感。笔是“情”,法是“礼”,笔和法结合,笔在法中,就是以“礼”节“情”。在这样的笔触流走中,儒家的人格理想和审美理想便建立起来了。

毛笔书法作为一个载体,透露出很多中国文化根本性的精神。因此,要深刻了解中国儒家文化的精神,就必须深刻地了解中国毛笔书法的审美精神;而要深刻地了解毛笔书法,也必须深刻地了解中国传统文化柔中带刚的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