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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走龙蛇:书法文化二十讲
1.4.1.1 生生:书法的生命精神

生生:书法的生命精神

牟宗三在谈到中国哲学的传统时,曾拈出两个字,以之作为中国哲学传统的领导观念,这就是“生命”。章太炎也指出,西方人重物质,中国人更重人事。

中国文化的开端,哲学观念的呈现,着眼在生命,这是相对西方文化传统中重视“自然”而言的。西方人所言“自然”,不同于中国道家的“道法自然”。道家的自然,是指自我本来的样子或状态,道要效法自然,就是道是自己如此的。道虽然创生万物,却并不随意支配万物,道是遵循万物本来的规律的。而西方人所说的自然,则是指外在的对象,是自然界,它是相对于人的主体世界而言的。

中国文化的传统,更注重人的主体自身,较少注重外在的客体。更准确地说,在中国文化中,常常不作主和客、物和我的分别,宇宙即我心,我心即宇宙,哪怕是在自然物的一草一木面前,都要追问生命的意义和生命的价值。换句话说,注重生命,安顿生命,成为中国文化中最为宏大的传统:儒家安顿人的道德生命,道家安顿人的艺术生命,佛家关注生命的解脱。

在中国文化中,最为明确和集中地高擎生命大旗的,要数《周易》。《易》是什么?《易》是讲变化和变易的书。易有三义,《周易》是一部以简易的方法阐述变易是天地宇宙不易之理的书,而究其核心,则是生命的变化。《易传·系辞上》说:“生生之谓易。”宇宙万物时时处于变化之中,无一时一刻停息之意。万物生生,变化无穷,易就是变化,生生就是进进。生命是变化的,生命是联系的,生命也是流动的。生生者化之源,生生而条理者化之流,生生是运动变化的源泉和自然规律之本。《易传·系辞下》又说:“天地之大德曰生。”这句话几乎可以被看作是中国生命哲学的总纲领。

中国文化中的这种生命精神,并不完全等同于近代西方以柏格森和怀特海为代表的生命哲学。西方的生命哲学是为了摆脱近代西方所采用的抽象的、分析的、理智的方法而出现的,它们是建立在直觉基础上的,以直觉来把握真正的实在,从而试图触及意识的深层和心理的绵延。但是,他们把生命视为一种超意识,并把它同上帝联系在一起。他们总是把直觉和理智对立,把体验和分析剖开,而在中国人的生命观里,是从来没有作这样的判分的。

概言之,中国哲学的传统重视生命、体验和妙悟,西方哲学的传统重视数理、理性和知识。西方圣哲极力向外探求知识,强调外在的逻辑推衍,故长于思辨;中国圣哲则提倡反求诸己,强调内在的生命超越,故重视证会。在中国生命哲学传统背景下产生的中国美学,自然也是一种关于生命超越和生命安顿的美学。而中国艺术的基本精神,就是以自然生命为基础,以宇宙生命为旨归的一种统一的生命精神。中国艺术家始终以生命之眼打量世界,反映了中国人的生命愉悦情怀和生命创造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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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化是生命的文化,人们从万物各适其天、各得其性中获得最大的美感

中国书法,毫无疑问,正是表现中国人这种生命精神的艺术。

郑板桥曾说:“不泥古法,不执己见,唯在活而已。”一个“活”字,道出了中国书法艺术最精深的意味,也道出了中国生命哲学的灵魂。活,就是要生动,要活脱,要有活趣,也就是要表现出生命的生意和跃动。书法中的点画线条,是一种活的内在生命流动,要给人以流动而不执著、充盈而富有生命力的感觉,要表现出自然万物的动象。书法作品中的形式感和视觉张力问题,也是指生命在流动和变化中所产生出来的势。书法特别强调内在气脉的贯注和流动,也就是生生不息,笔笔相连,牵一发而动全身,这就涉及书法作品中生命的整体性、联系性和秩序性问题。书法家还特别重视“韵”,这个“韵”,也就是生命运动过程的节奏化、韵律化、音乐化。在中国气化哲学的影响下,中国书法家甚至把不着笔墨的地方也当作生命的一部分,也就是把虚无、空白也生命化。而欣赏书法,玩味书法的气息,实际上是在欣赏一种生命的情趣和人生的态度。中国书法家不仅欣赏生命,爱抚生命,而且撷取那生命中最动人、最有活力的瞬间特征,以简洁的笔墨传达出来,即所谓“传神”。书法既表现了生命,也安顿了生命,同时引领生命在笔墨优游之中实现超升,反映出书法家对生命自由和超越的追求。中国书法家总是说“书如其人”,这与其说是“如”作者的政治立场或道德境界,不如说是“如”作者的生命气质和人生境界。在笔墨中,中国人能看出一个人自我修养和自我完善所能达到的高度,更能看到一个人精神力量的最高表现。

书法即人,人即是书。这时,书法就不再仅仅只是一技,而是透射了不俗的生命情趣和不同凡响的生命境界,这里涵摄着中国人一种独特的生命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