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一无二的艺术

书法，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艺术，也是一种独特的文化现象。其独特性就在于，它是从文字的书写之中升入艺术之境的，这在世界文化史上是极为罕见的。它在黑与白、点和线的千变万化中，完成了人的精神创造和情感宣泄，而它所表现的精神内涵，又与中华传统文化是一脉相承的。

那么，汉字的书写为什么能升入艺术之境?为什么世界上其他民族的文字书写没有能够发展成为一门独立的艺术?这是讨论书法最先会面临的问题。很多人认为，这是因为汉字不同于西方的拼音文字，它是由象形文字发展演变而来的表意文字系统，或者说，汉字早先的象形性，一开始就培育和规定着其后来发展为艺术的基础。象形，是汉字书写成为一门艺术的首选答案。

事实果真是这样的吗?我以为，这是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因为:

一、作为“六书”之一，象形的造字方法是不是最先出现的，还是一个有争论的问题。很多人习惯以为，人类的认识是从具象到抽象，先有象形(比如“山”、“水”等字)，再有指事(比如“上”、“下”等字)，然后有了会意、形声等。但是，《说文解字·序》中却是明确把“指事”放在了“象形”的前面。郭沫若也坚持认为，应该是指事在先，象形在后。

二、世界上的文字，除了汉字以外，还有其他古老的文字也是象形文字。比如美索不达米亚地区的楔形文字，古埃及的象形文字。但是，这些象形文字后来没有逐渐符号化、抽象化，在大约存在了两三千年之后，不但没有发展成为一门艺术，其作为文字符号本身也早已退出历史舞台，迅速消亡了。

三、中国的汉字系统，并没有停留在象形的层面上。实际上，后来人们使用的汉字，逐渐远离了其早期的象形意味，而发展成为更为符号化和抽象化的表意文字系统。今天我们所使用的汉字，90%以上已经不再保留有原初的象形意味，文字符号被不断简化和概括了。如果象形是汉字书写成为书法的基础，那么，在已经不太象形的字体中(隶、楷、行、草)，书法何以还能存在并不断发展呢?

还有人认为，汉字书写能成为书法，是因为汉字字数多，而且每个汉字又有篆、隶、楷、行、草等五种字体，这样就给书写的变化提供了广阔的空间和无限的可能。也有人把原因归结为书写工具毛笔，认为毛笔柔软而富有变化是书法艺术的关键，墨色的变化和宣纸的洇化对美感的丰富性也起到了重要作用。当然，还有人干脆把书法的美归结为书法家人格的美，把书法的意义筑基于伦理的秩序和人格的完善上面。

我以为，这些因素当然是书法中的重要话题，但都没有触及书法作为艺术的根本素质。书法是写字，当然离不开汉字，但是，书法的意义并在于“字”，而在于“写”本身。写者，泻也。书法家实际上是借着汉字的形体结构和点画线条，在一个个有秩序、有笔序的汉字书写中，通过线条的起伏跌宕和抑扬顿挫，通过有秩序的结构和自由流畅的线条，把人们心底里那种不是语言和概念所能够传达、说明、替代和穷尽的一种朦胧的、情感的、观念的、意识的甚至无意识的意味表达出来。这种意味，并不在于指示某种确定的观念内容，而在于其形式自身的结构、力量、气势，它就在线条运动的痕迹中。

所以，在书法中，线条是关键，书写是关键。对书法家而言，重要的不是写什么字，而是怎么写字，怎样通过写字来表达自己感觉、情绪和思维里面的那种对生命节奏的理解、对和谐的结构的理解、对美的规律的理解。它既触及了人深心里那种最深的悸动和感动，那种心灵的起伏、情欲的波涛和思想的矛盾，也触及了自然现象中那种生生不息的精神。书法家就是要把它们表现在舞动的汉字里，表现在迹化了的线条的节奏和韵律里，这时，旁人才能看到你精神的美，也才能发现大自然中的生命精神。简单地说，书法既表达了自然的美，也传达了精神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