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社会科学方法论的含义

方法论经常与方法互用，在有些情况下，方法被当作方法论的简写。不过，这两个概念具有不同的内涵和外延。弄清这两个概念的区别，对准确地理解方法论和方法概念具有重要的意义。

语言类词典《韦氏大学词典》对方法论所下的定义是：“一门学科所使用的主要方法、规则和基本原理；一种对特定领域有关探索原则与程序的分析。”西方学者对社会科学方法论有多种理解。卡普兰（Kaplan，1964：18）认为，方法论旨在帮助我们最大限度地理解科学探究过程本身，而不是科学探究结果。方法论是“对方法的研究、描述和解释而不是方法本身”。布鲁默（Blumer，1969：23）认为，方法论是一整套有关研究的策略和程序，包括描绘经验世界的图景、提出有关这个世界的问题、寻找这样做的最佳方式（涉及选择数据和方法、提出和使用概念、解释发现）等；而方法只是方法论的一个小部分。鲁纳斯（Runes，1983：212）将方法论看成是“每一门科学特殊方法的总称。”哈丁（Harding，1987：3）进一步拓展了方法论的内涵：“方法论是如何从事研究或者应该如何处理研究的一种理论和分析；它包含了对如何把一般理论结构应用于特定科学学科的说明。”

我国学者倾向于把社会科学方法论视为研究方法的理论或者指导研究的哲学，探讨研究的基本假设、逻辑、规则和程序。袁方（1997：24）、范伟达（2010：38）与风笑天（2005：28）提出，方法论是与一定哲学观点和学科理论相联系的，主要探讨研究的基本假设、逻辑、原则、规则、程序等问题，它是指导研究的一般思想方法或哲学；仇立平（2007：21）认为，方法论是“关于方法本身的理论”；林聚任等人（2005：22）提出，方法论是关于方法的方法，它是一系列有关方法的理论与学说，是方法的哲学。

综合上述定义，可将社会科学方法论界定为：用于指导社会研究的一般理论取向或哲学原理，对社会研究所做的一系列基本假定和规范，用于社会研究的总体策略和程序。可见，社会科学方法论是关于社会方法的理论，涉及一系列构成社会研究本身的基本原则、信念和取向，涉及理论立场与经验研究过程中所使用的技术和方法之间的关系。相比之下，方法则是收集数据所使用的具体工具或技术，因此，方法论的立场、取向和价值观往往影响并决定了经验探究中所用的方法和技术。方法论是研究者选择具体方法的蓝图和路标，其目的就在于描述和分析这些具体方法，为具体方法提供概念工具和程序，关注其优势和局限，弄清其前提或先决条件，将其可能性与实际应用相关联。根据对方法论所做的定义，下面从三个方面做进一步讨论。

（一）用于指导社会研究的一般理论取向或哲学原理

方法论首先涉及从事研究的一般方法取向，即指导研究的一般理论取向或哲学原理：是实证主义取向的，还是阐释主义取向的，或者两者兼而有之。整个研究的哲学取向往往决定了研究的性质和基本立场。近代以来，哲学研究一直存在着科学主义和人文主义的对立，这两种哲学倾向反映在社会科学研究中，就是实证主义和阐释主义的对立，即阿佩尔在总结150年来社会科学方法论争论实质时所提出的解释（explanation）与理解（understanding）之间的对立。（高宣扬，2010：86）

实证主义是由孔德创立的，经由涂尔干得到进一步发展。实证主义秉承科学传统，一直是社会科学研究的主流倾向。实证主义秉持基础主义本体论，设想存在着一个真实的外部世界，等待着研究者去发现和解释。实证主义者认为，研究者与被研究者之间的关系是客观的，因为研究过程和结果不受研究者主观价值观的影响。社会科学的目标是建立社会现象的因果关系，研究者借助观察和实验就能确定社会现象的原因，发展出与科学规律相类似的社会规律。由此，实证主义倾向于定量方法论，采取工具性取向（instrumental orientation），通过测量和实验去获得“硬”数据，而不是通过访谈和观察获得“软”数据，“硬”数据表现为数字形式，有助于在不同变量之间建立起精确关系，从而得出因果关系。

人文主义哲学传统源远流长，反映在社会科学研究中，就是阐释主义传统。阐释主义出自狄尔泰和韦伯，主要关注社会行动的意义。阐释主义传统在20世纪20—30年代与社会学符合互动理论相结合，产生了定性研究方法。阐释主义以韦伯“移情式理解”为基础，在本体论上反对基础主义，认为并不存在所谓的真实外部世界，现实世界就在“我们之中”，它是由多重事实构成的，是一种社会建构或话语建构。研究者与被研究者之间的关系是主观的，因此不可能进行所谓的客观分析，也不存在所谓的客观真理。社会科学的目标是阐释社会建构的意义，把这些意义再现为人类行为的理论。这就要求研究者理解行为的意义，用文字来阐释社会环境，而不是简单地接受环境。由此，阐释主义倾向于定性方法论，采取实践取向（practical orientation），而不是工具性取向，在他们看来，定量方法论是迟钝的研究工具，会导致误导性数据。定性方法论关注普通人如何处理日常事务，试图通过人际互动如访谈和参与观察来阐释人们的行为和环境，探究人们是如何理解现实世界的。

（二）对社会研究所做的一系列基本假定和规范

方法论所秉持的一系列基本假定和规范是哲学取向的进一步延伸和具体化。比如，定量方法论基于实证主义哲学立场，就有一系列用于整个研究过程的方法论假定和规范，它们包括客观性、因果性、简化论、信度和普遍性等，而定性方法论基于阐释主义哲学立场，其方法论假定和规范是局内人视角、情境性、整体性和价值性等。这些假定和规范引导着研究者提出适当的研究问题，选择必需的证据来获得研究结论。

定量方法论秉承实证主义哲学传统，基于一种唯物主义本体论和客观主义认识论，假设整个研究过程是价值中立或客观的，因为所研究对象、现象间的因果联系以及研究者与被研究者之间的关系都是客观的，研究者能够用严格的测量和控制等研究程序来确保研究结果的客观性。定量方法论还假定社会现象之间存在着稳定的因果关系，研究者可以发现这种因果关系，社会科学的最终目标就是做出因果性陈述。定量方法论还假定社会现象能被简化为一系列可观察的变量，通过测量技术把概念简化为可操作的变量，用数字形式来表示这些概念。当然，定量方法论的测量工具和数字形式需要符合一定的规范和标准，测量工具必须具有一定的信度和效度，即测量工具应该始终保持一致性并测量了所想要测量的东西。此外，研究结果还要具有普遍性，也就是说，研究者要选取有代表性的样本，把研究发现推广到一个更多的人口，让研究结果具有普遍意义。

定性方法论采取阐释主义哲学取向，基于一种相对主义本体论和主观主义认识论，认为世界是由多重事实组成的而不只有一种因果关系，研究过程应该是主观的而不是客观的，主张通过“移情式理解”来阐释人们的行为。定性方法论假定局内人视角，即研究者要从局内人视角而不是局外人视角来理解现象，局内人视角要求研究者融入当地的社会情境，成为参与者中的一员，学会从参与者立场出发来进行观察和思考。定性方法论还假定在自然情境（natural setting）中来理解社会现象的意义，强调在自然情境中收集数据，不做任何操纵和控制，尽量保持原有的自然风貌，不要轻易改变研究情境，即使不得不改变，也要把它控制在最低水平。定性方法论进一步假定整体性理解，关注复杂的人际互动和相互依赖，绝不能把它们简化成不连贯的变量或线性因果关系。定性方法论质疑价值中立的可能性，假定价值和意义无处不在，认为价值与事实无法分离，价值已成为研究过程的一部分。

（三）用于社会研究的总体策略和程序

方法论还涉及一系列用于研究的总体策略和程序，这些策略和程序从动态和操作上进一步具体化了方法论的哲学取向。在处理“理论与研究”这一方法论的核心关系上，定量方法论和定性方法论采取了不同的研究策略和程序。定量方法论强调演绎策略，采用理论检验的研究路径或程序，而定性方法论则强调归纳策略，采用理论建构的研究路径或程序。

定量方法论采取演绎策略：如果某个前提是真实和完整的，而且推理也是正确的，那么结论必然就是可靠的。这就是说，可将某个前提纳入能提供有效结论的形式中，但是结论不能超出这个前提的逻辑内容。定量方法论主要关注测量和抽样，以某个特定理论作为自己的研究出发点，根据这个理论，提出相应的研究假设，通过测量技术使研究假设具体化，再用问卷调查或实验来收集数字形式的数据，用统计技术来分析数据，从而验证或反驳所提出的研究假设，并最终确定这些假设所依据的理论是否正确。这就是说，理论是通过演绎推理得到的，并在经验分析中加以检验。从本质上讲，定量方法论是一种理论检验的研究程序，采取“自上而下”的研究路径，从一般社会理论出发，通过具体的经验证据，来检验理论是否能够成立。如果经过多次检验，理论都能成立，那么该理论就是具有普遍意义的社会理论。

与定量方法论相反，定性方法论采用归纳策略，通常涉及四个基本步骤：①观察和记录所有的事实，不要对其相对重要性妄加猜测或选择；②对这些事实进行分析、比较和分类，而尽量避免使用假设；③从该分析中归纳概括出这些事实之间的关系；④这些概括还要接受进一步检验。（Hempel，1966：11）定性方法论关注内容和意义，收集文字形式数据，采用归纳程序来处理数据。定性方法论的具体路径是，从对社会现象的观察开始，通过人际互动来获得经验数据，通过对数据的不断比较和分析性归纳，从中归纳出不同概念之间的逻辑关系，再经过对数据的加工，逐步提炼出核心概念，归纳出经验性概括，最终形成更抽象的理论观点。这是一个从具体经验事实上升到一般抽象理论的归纳过程。可见，定性方法论是一种理论建构的研究程序，遵循“自下而上”的研究路径，研究之初并没有确切的理论基础，在研究过程中逐步形成某种理论。随着研究的不断深入，这个理论会不断得到修改、完善和放弃。如果该理论是在数据基础上形成的，就是实质性理论（substantive theory）。如果没有产生理论，就是非理论性研究，但仍然具有描述性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