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体论

本体论问题具有优先性，因为它涉及“存在”的本质，即是否有一个“真实”的外部世界，独立于我们而存在。本体论（Ontology）一词由西方学者雅各布·洛哈德（Jacob Lorhard）和鲁道夫·戈克尔（Rudolf Gockel）各自在1613年独立提出来的，该词出自希腊文onto（存在）和logos（研究或科学），意思是关于存在的研究。

我国古代把本体论叫做“本根论”，把万物本根归结为“气”“无”“理”“心”等无形的东西。在西方，古希腊哲学最早探索了万物本原，巴门尼德把唯一不变的本原归结为“存在”，确立了本体论的基本研究方向。在近代哲学中，笛卡儿首先把研究实体或本体的第一哲学叫做“形而上学本体论”。在17—18世纪，莱布尼茨和沃尔夫在纯粹抽象的基础上建立了关于一般存在和世界本质的本体论体系，沃尔夫把一般看成是脱离个别而独立存在的本质和原因。康德本体论确立了事物的普遍性质及物质存在与精神存在之间的区别。黑格尔提出了本体论、认识论和逻辑学统一原则，用绝对精神构建了存在发展的逻辑体系。马克思主义提出物质是现实世界的本源，构建了辩证唯物主义本体论。20世纪初叶，胡塞尔提出了先验的本体论。逻辑实证主义和分析哲学把形而上学与不可证伪推断相挂钩，本体论一度成为不受欢迎哲学立场的代名词。20世纪中期，这种趋势得到扭转。海德格尔的“基本本体论”、哈特曼的“批判本体论”试图重新恢复为逻辑实证主义所拒斥的本体论。奎因也极力主张恢复本体论研究，并提出了本体论承诺问题。在他的影响下，哈里和迈登（Harre et al．，1975）、法因（Fine，1986）、卡特赖特（Cartwright，2000）和埃利斯（Ellis，2001）等科学哲学家重新将本体论引入哲学话语中。他们认为，本体论观念是科学活动的先决条件，因为人们对世界的科学描述中都不同程度地蕴含了这些观念。近年来，本体论在人工智能和计算机等信息科学中得到广泛应用，被称为“形式本体论（formal ontology）”。不过，“形式本体论”不是为现实提供一个模型，而是建构实体和关系的形式代表，尽可能将不同的数据系统整合成为一个单一框架。

本体论是哲学一个分支，涉及存在的性质和特性。在社会科学中，本体论回答这样的问题：“社会现实的本质是什么？”“什么样的事物确实存在或能够存在？”“它们存在的条件是什么？”“它们关联的方式是什么？”围绕现实世界的性质，存在着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这两大对立的派别。唯物主义认为，自然现象和社会现象是一种不以观察者意志为转移的客观实在，是独立存在于观察者思想之外的。而唯心主义主张，外部世界只不过是一种主观表象，并不独立存在于人们的思想之外。在哲学发展史上，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之间的对立由来已久，一直存在着激烈的争论和斗争。马克思主义提出物质本体论标志着唯物主义进入到一个新的发展阶段。不过，近年来，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之间的对立呈现出新的形式，表现为相对主义本体论与现实主义本体论之间的对立。

在社会科学研究中，有许多关于人类世界本质的本体论预设，这些预设决定了社会科学研究的基本取向，它们包括客观现实、社会现实、意义现实和符号现实等。

（1）客观现实。像自然世界一样，社会世界是实实在在存在着的。社会现实不是混乱的和杂乱无章的，而是有固定模式和秩序的，这些模式和秩序表现为因果规律，人们能够发现和利用这些因果规律。与自然界必然性因果规律不同，社会世界的因果规律是或然性或概率性的，能够解释大多数人的情况或大多数情境。尽管因果规律无法准确预测某个特定个体在每种情况下的特定行为，但是却可以通过估算某种行为出现的概率，来准确预测某种社会行为发生的可能性。社会世界的规律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改变，今天发现的规律，明天和未来仍然适用。因此，人类行为的规律是普遍适用的规律，因果规律无论是在哪个历史时期还是在哪一种文化环境下，都能以概率的形式对人类社会现象作出陈述。通过发现因果规律，社会科学能够解释社会生活为什么是现在这个模式。

（2）社会现实。与自然世界不同，社会世界是有人类参与其中的世界。人是社会的存在物，也是社会关系的产物。通过社会实践和人际互动交流，人才能真正实现人的本质。正是在社会实践中，人们有意义地去建构现实的社会世界。人们构建意义的方式总是借鉴了对其他人构建意义的观察，因此人们的思想性行为（minding behavior）和构建意义（meaning-making behavior）行为有了社会依据。尽管主体性可被视为一种个体过程，但是它总是混杂着其他人的影响。人们有意义生活在这个社会世界上的能力，取决于与其他人的互动以及其他人的解释，就这一点而言，个体主体性是嵌入在跨主体性的社会网络之中的。如果自我是其他人反思性评价的一种结果，那么对自我的认同和感知本质上是社会性的。在任何情况下，人们行动的磋商和协调都取决于这种跨主体性，行动协调的依据就是一系列共享的、通常可获得的期望和意义。

（3）意义现实。社会实践是有目的的活动。与自然世界不同，人类世界是有思想、有情感和有目的性的。人们能够对不同的情境条件进行评估和反思，并对未来进行预测。人们通过对各种行为的思考将意义赋予自己的行动和别人的行动。这个诠释过程是人类情境条件的核心。虽然人们将意义赋予各种情境和活动的方式具有连续性，但是这些意义是建构和重构现实这个持续过程的一部分。建构意义活动是一个持续过程，涉及过去、现在与未来。正如埃利亚斯（Elias，1992）所说，时间是人们出于同步化活动的需要而创造出来并通过符号而学会的一种构造物。为了处理同步化的互动，人们必须根据速度、交替、解释过去、预测未来等许多时间维度来界定情境。因此，人的现实也是一个建构意义展开的过程。

（4）符号现实。有意义的社会世界是一个符号世界。人类社会实践和互动交流都是借助于语言来完成的。语言是一套习得的符号系统，它不仅是人们彼此协调行动的一种手段，而且是有意义互动和沟通的一种媒介。人们通过将共同含意赋予一个字、一句话或一个手势来构建符号现实。这个符号现实使社会生活成为可能，因为它为人们在人际互动中对其他人进行识别提供了依据，而这种互动能够用与其意图相一致的方式来加以解释。人类的符号系统包括了文字、数字等各种标识。数字是定量研究的媒介，而文字是定性研究的媒介。正是通过文字和数字，人们将其经验带入到生活中，可以对多种形式的语言进行思考。人们通常把文字和数字视为参照物或代表物，因为它们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了生活经验。因此，研究者有意知道，参与者所说的经历是否是真实的，他们所描述的经验是否准确。在本体论上，这是一种关于“所说的东西”与“所经历的东西”之间一致性的“现实主义或实在论立场（realist position）”。当然，文字或语言也可以被视为现实的组成部分。在这种观点看来，词语并不代表别人的经验，而是词语创造了现实，构成了现实。正是通过人们的谈话和词语，这些词语成为有趣的现实。在本体论上，这是一种用语言来构建现实的“相对主义立场（relativist position）”。

作为一个形而上学概念，本体论涉及关于存在本质的哲学预设。在社会科学研究中，研究者对社会世界的看法以及他们的研究方式不可避免地受到关于存在本质预设的影响。就研究者所接受的本体论预设而言，他们最有可能含蓄地这样做，可能未必能清楚地说出他们所使用的预设。本体论预设体现在用来指导研究的理论观点中，体现在所采用的研究范式和方法论中。

社会科学研究基于一系列有关人类社会本质的预设。研究者关于人类社会本质的看法决定了对人类行为进行探究的方式。虽然定量方法和定性方法都在寻求理解同一个人类社会现实，但是它们确实对人类社会现实作出了不同的预设。由于对人类的预设不同，定量方法和定性方法具有不同的研究路径和方式。

定量方法与定性方法是两种不同的研究方法，因为它们基于人类现实本质的不同本体论预设。定量研究强调数字和测量，重视“真正现实”世界的客观观念，主张用数字来准确地理解和描绘现实世界，这就超越了对现实世界的主观性说明。定量研究借助测量和统计技术，实现了精确代表性和解释确定性的研究目标。在本体论上，定量研究关于人类现实本质的预设是：可以用标准化的问题和变量来测量人类现实，从而达成对人类现实的确定性解释（Shweder，1996：178）定性研究基于不同的本体论预设，特别强调诠释、语境、叙事和移情。在定性研究中，研究者通过让现实变得有意义或者通过研究者自身体验来理解人类现实。定性方法关于人类现实本质的本体论预设是：外部世界是多元性的，存在着多个“事实”。人们是有意义地、主动地和互动地参与社会世界的。研究人类社会不同于研究物理现象，因为人类能够使用语言，赋予意义，并在社会关系和社会实践中来思考人类社会。因此，人类现实是情境性的和可变的，需要不断地加以界定。研究者可通过语言来理解人类生活，因为语言是社会生活得以形成和维持的媒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