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悲凉的行踪
——陕北民歌作者故乡行
民歌是社会的,是生活的,民歌不是坐在家里就能学得来、唱得来的。民歌必须要到生活中去学习,到民间去学习。“陕北民歌作者故乡行”,就是要让人们通过实地考察,切身感受陕北民歌产生的社会背景、时代背景和历史背景,分析探究陕北民歌发展、演变乃至走向衰落的文化根源。
缘此,我们几位陕北民歌的同道者先后到佳县、吴堡、绥德等地的部分陕北民歌作者的故乡进行了实地考察,考察产生感触,感触而生联想,感触、联想连缀成篇,便成了以下零散的文字。
1.太阳,从这里升起
佳县张庄的一处普通的农家小院,一个叫李有源的农民,一位革命的领袖,太阳。
这四个似乎毫无关联的意象是如何统一在一首歌里的呢?
是偶然:1942年的一个冬天,李有源担着粪桶到佳县去担粪,此时,一轮红日从东方冉冉升起,霞光万丈。李有源顿感浑身暖和起来,不觉心中一动,随口吟出:“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他为人民谋幸福,他是人民的大救星。”
也是必然:李有源三辈佃户,家贫无田。多少年来,李有源的生活是黑暗的,是贫寒的。1940年,佳县民主政府建立后,李有源翻身得解放,从此,李有源的生活有了光明有了温暖。李有源常想,贫苦人民的幸福生活是谁带来的呢?他就是,一个叫毛泽东的人,一个叫共产党的党,一支叫红军的军队。
通过类比,一首名为《东方红》的歌就产生了,并很快传唱了开来。
原来,民歌,是从生活的地脉里涌出来的,是从生命的血脉里流出来的;太阳,是从一个叫李有源的贫苦农民的内心深处升起来的,从一个叫张庄的普通农家小院升起来的。
2.黄河之水哪去了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李白的这首诗曾让多少中华儿女热血沸腾。
“你晓得天下黄河几十几道湾,几十几道湾上几十几条船?”李思命的这首陕北民歌又曾让多少陕北人心潮激荡。
此时,我们就站在黄河的岸边,站在《黄河船夫曲》的作者李思命的故乡,佳县的一个叫做何墕坪的小村庄。
可是,此时,面对黄河,我们怎么也感受不到“黄河之水天上来”的奔腾,也无法感受到“天下黄河几十几道湾”的豪迈。
而今的黄河细若游丝,平缓如镜,广阔的河面已被漫漫的沉沙所淤积。
遥想当年,李思命和他的船夫们常年奔波于包头至潼关的惊涛骇浪之中,与“吕梁大夫蹈水”一样,“始乎故,长乎性,成乎命,与齐俱入,与汩俱出”。(《庄子·达生篇》),从水之道而任其自然,一副黄河主人公的气魄:我晓得天下黄河九十九道湾,九十九道湾上九十九条船,九十九个艄公把船来扳。
时光恍若一瞬,历史就沧桑巨变。如今,又有谁晓得,黄河之水哪里去了?黄河上的船哪里去了?船上的艄公哪里去了?
李思命已故去多年,《黄河船夫曲》的余音还能在黄土高原,在黄河岸边,在陕北人的心中,回荡几许,几许……
3.站在“圪梁梁”上唱《圪梁梁》
有人戏称陕北人说:交通靠走,通讯靠吼。
正是因为陕北山高沟深,交通不便,吼就成了陕北人日常生活中最直捷、最常用的一种通讯手段。两个人各站一个山头,相互打招呼道:噢——吃了没?噢——吃了。电影《人生》中,巧珍的父亲在找巧珍的时候,也用了吼的手段:噢——巧珍!
陕北民歌也是这样吼出来的:
对坝坝那个圪梁梁上那是一个谁?
那就是勾命的二妹妹……
一个在那山上哟一个在那沟,
拉不上话话哟招一招手……
吼,就要声音高亢;吼,就要音域宽广。
唱陕北民歌也要这样吼。唱民歌的哥哥站在圪梁梁上要把他心中的歌唱给山听,唱给河听,更要唱给对坝坝上的二妹妹听,他的声音不高亢,音域不宽广能行吗?
4.“赶牲灵”的常识知多少
吴堡县张家墕村,这里是陕北民歌《赶牲灵》的作者张天恩的故乡。所幸,我们在村里还见到了张天恩当年赶牲灵时的两个伙伴:一位是七十多岁的张济富,一位是八十多岁的张生枝。
追忆似水流年,两位老人情绪激动,热泪盈眶。张生枝老人以八十多岁的高龄用沙哑的嗓音在张天恩的旧居前给我们唱了一首《赶牲灵》,而后他又真诚地邀请我们到他的家里去,动情地向我们讲述了当年他和张天恩一起“赶牲灵”时的情景。听了老人的讲述,让我们了解了一些“赶牲灵”的基本常识。
走头头骡子。“赶牲灵”很少是一人一骡去赶,一般都是几人几骡或十几人十几骡组成一支“赶牲灵”的队伍。在“赶牲灵”的队伍中,走在最前头的那头骡子就是走头头骡子。走头头骡子不但要强壮而且要机灵,赶走头头骡子的人大都是那些长年经营此道,且经验丰富的脚夫。故而,赶头骡的人的工钱也比其他人的多一倍。
三盏盏灯。只有走头头骡子才能戴三盏盏灯,三盏盏灯就是在骡子笼套顶部两耳之间用铜丝竖扎几根红缨缨,下端裹着三面铜镜,阳光一照闪闪发光,如三盏灯。三盏盏灯一是起装饰作用,二是起信号作用——当两支“赶牲灵”的队伍相遇时,只要灯光一闪,双方便都意识到,对面来了“赶牲灵”的,以便及时避让,以免狭路相逢。
“赶牲灵”,到哪里去赶?解放前,当三五九旅在定边打盐的时候,张
天恩率领着他的“赶牲灵”驮队,把盐从三边贩到山西。解放后,“赶牲灵”则是从山西柳林进货到绥德。如此往返多年。
5.四妹子,人走窑空话凄凉
来到绥德三十里铺的四妹子王凤英的旧居,人们的心中难免会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凄凉感。院子杂草丛生,满目荒芜,四妹子曾经住过的两孔窑洞,一孔已是门窗全无,面目全非;一孔窑洞门窗虽在,却也已是百孔千疮。生活就是生命,没有生命的生活终归是一片死寂。当年那个年方二八“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美丽的四妹子,那个“洗了个手和白面”的能干的四妹子,那个“站在硷畔上送哥哥”大胆追求爱情的四妹子哟,而今你又安在哉?
其实,在陕北民歌中,三哥哥和四妹子已并不是指哪一个具体的人了,它已经演化成了一种文化符号,一种追求爱情幸福的青年男女的表征。而今,人去窑空的三哥哥和四妹子又何止一个王凤英,一个郝增喜?来到《三十里铺》的作者常永昌的旧居,这里虽然还住着人,但常永昌似乎已成了一种遥远的记忆。当你向当地人问起有关常永昌的故事的时候,你所得到的回答往往是“不晓得”“不知道”。
离开陕北民歌作者的故乡,踏上归途。车上,流行歌曲的声浪一浪高于一浪,而我的心中却充满了一种难以言状的凄凉:我凄凉李有源旧居的那盏多年没有点燃的煤油灯,我也凄凉张天恩旧居的那把尘封已久的老铁锁,我凄凉《黄河船夫曲》在黄河边上无可挽回的沉寂,我也凄凉在圪梁梁上再也瞭不见那勾命的二妹妹……
我凄凉在今天的陕北民歌中很少能够听到陕北民歌所固有的那份悲凉与凄苦,我也凄凉为什么要把我们的这次行动称之为“陕北民歌故乡行”呢?一个“故”字会让人们隐约感到,有关陕北民歌的一切似乎都已成为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