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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歌.陕北
1.4.2 第二节 爱情歌的滋味

第二节 爱情歌的滋味

生活是有滋味的。

爱情是有滋味的。

民歌也是有滋味的。

有滋味的民歌,才能使人“味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陕北爱情民歌的艺术感染力也许正在于此:因为它情感饱满,所以滋味浓烈;因为它表达含蓄,所以余味无穷。

有人把陕北爱情民歌的滋味概括为真、野、辣、朴、酸五个字。这五种滋味的提炼,并不是某一个人的妙手偶得,而是许许多多的人们在几十年、上百年的地品尝陕北民歌这坛老酒后,所得出的共同体味。

你能说它不“真”吗?

民歌的创作必须有高度的真实性,应当是人的真实情感的自然流露。正如《礼记·乐记》所说的那样:“是故情深而文明,气盛而化神,和顺积中而英华发外,唯乐不可以为伪。”

伪,是一切艺术的天敌。伪则不能动人,不能动人则不能流传,不能流传则必然会丧失其生命力。陕北爱情民歌之所以能够广泛流传,具有如此强烈的艺术生命力,其要诀就在于一个“真”字。

陕北爱情民歌之真,既有生活的真实,又有艺术的真实。许多民歌都是对真实生活的直接反映,如《兰花花》《三十里铺》《摇三摆》等。说它是艺术的真实,许多民歌则又是在生活真实的基础上经过加工、改造和完善而成的,如《走西口》《掐蒜薹》《五哥放羊》等。

内容的真实,奠定了陕北爱情民歌艺术魅力的基础,情感的真挚又大大地提升了陕北爱情民歌的艺术感染力。庄子说:“强哭者,虽悲不哀;强怒者,虽严不威;强亲者,虽亲不和。”,而“真悲无声而哀,真怒未发而威,真亲未笑而和。”明代思想家李贽也提出了“童心说”:“夫童心者,真心也。”受李贽的影响,公安三袁又提出了“独抒性灵”之说。“童心说”也罢,“独抒性灵”说也罢,其共同的特点就是要求艺术创作要有真挚的情感。情感的真挚,在陕北爱情民歌中表现的尤为突出——

情感发自内心:

脚站石头手扳墙,   

眼泪滴在墙头上。   

前沟的糜子后沟的谷, 

哪达想你哪达哭。   

白天想你不敢对人说, 

黑夜里想你抱着枕头哭。

(《哪达想你哪达哭》)    

情感自然流露:

芦花子公鸡墙头叫,  

我想我的哥哥硷畔上照。

六月的天气热难当,  

我想我的哥哥像火烧上。

清清的河水千里长,  

咱俩死死活活相跟上。 

(《死死活活相跟上》)    

情感不加掩饰:     

人在外边心在家,    

家里丢下了一朵花。   

拔起黄蒿带起根,    

半路地里还想你的人影影。

棉花地里种芝麻,    

哥哥你走了没盛法。   

(《人在外边心在家》)    

你能说它不“野”吗?

野的本义是郊外,引申为人的性格则为粗鲁、鄙野。陕北爱情民歌中表露出来的这一野味,应该是不受拘束而又狂野不羁。表面看来,陕北人憨厚得近于木讷,而他们内心的情感却像奔腾不羁的黄河,一旦爆发,就会冲破一切礼教的束缚,如野马、如狂风,放任自流、无拘无束,甚至不惜走向自我的毁灭。

爱情歌之野,野得漫无边际:

红豆豆开花扯蔓蔓,  

新交的朋友面粘粘。  

三叶叶白菜两叶叶黄, 

常常见面常常想。   

三哥哥想我满滩滩跑, 

二妹子想你大门上照。 

刮起东风水流西,   

死死活活交往个你。  

(《三哥哥想我满滩滩跑》)    

爱情歌之野,野得无拘无束:

三十里的明沙二十里水,

五十里路上看一回你。 

三天见了哥哥的面,  

手拉上手儿面对面。  

一对对胳膊一对对齐, 

好像水萝卜剥皮皮。  

大红山芋土里头埋,  

墙头上招手墙后头来。 

(《墙头上招手墙后头来》)  

爱情歌之野,野得风风火火:

山羊绵羊一搭里卧, 

我和我妹妹一搭里坐。

山羊绵羊一搭里走, 

我和我妹妹手拖手。 

大明星落在脑畔上, 

我和妹妹相跟上。  

(《山羊绵羊一搭里卧》)   

爱情歌之野,野得不计后果:

水地的萝卜旱地的瓜,

因为照哥哥我挨过打。

西风刮过刮北风,  

灰小子王法实在重。 

大风刮倒松柏树,  

狗日的王法管不住。 

盘畦子韭菜清水浇, 

泼上性命咱好到老。 

(《泼上性命咱好到老》)   

你能说它不“辣”吗?

陕北人为爱而“野”,那是一种外在的疯狂;陕北人为爱而“辣”,那又是一种内在的火热。这种火热,在相爱的男女心中燃烧,从民歌里表现出来就是一种执著、一种激情,大有淋漓尽致、入木三分的味道。

感情,是艺术作品的血液。有之,则作品面色红润,看着精神,摸着烫手;无之,则作品面色苍白,看着无神,摸着冰冷。

陕北爱情民歌之辣,辣就辣得大胆:

你要拉我的手,    

我要亲你的口。    

拉手手,亲口口,   

咱们两个圪崂里走。  

麻雀雀叫唤九十月的天,

房背后成亲谁可怜。  

咱二人相好一对对,  

铡刀割头也不后悔。  

(《拉手手,亲口口》)    

陕北爱情民歌之辣,辣就辣得泼辣:

白布衫衫领扣扣,    

为朋友就在十五六。   

白布衫衫对门门,    

远远看见妹妹笑盈盈。  

白布衫衫袖袖长,    

你给妹妹买上二斤洋冰糖。

白布衫衫一崭新,    

白脸脸带笑好不亲。   

白布衫衫白又白,    

你把你的白脸脸调过来。 

(《白布衫衫白又白》)   

陕北爱情民歌之辣,辣就辣得夸张:

想你想得吹不灭灯,

灯花花落了多半升。

想你想得浑身身软,

拿起筷子端不起碗。

想你想得眼不明, 

猫蹄蹄认成你的踪。

想你想得呛不住, 

眼泪冲倒一棵树。 

(《想你想得吹不灭灯》)   

陕北人的性格就是这样,要爱就爱得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爱你不成则为恨,爱之愈深,恨之愈狠:

当初一日咱们相好如同亲姊妹,

到后来你口甜心苦把良心卖。 

一根甘草十二根节,     

谁卖良心谁吐血。      

一碗碗凉水一张张纸,    

谁卖良心谁先死。      

(《一碗碗凉水一张张纸》)    

你能说它不“朴实”吗?

朴实,是民间艺术的一种基本品质。因为,民间艺术是劳动人民自己创作的,反映劳动人民自己生活的艺术作品,他们用自己的语言表达自己的喜、怒、哀、乐,爱、恨、离、愁。有情则抒,无情则罢,完全没有必要去故作多情,无病呻吟。

陕北特殊的自然环境,形成了陕北人民特殊的生产、生活方式,这些又形成了陕北人民性格上的共同特征。他们像黄土一样淳朴、实在,又像一座座光秃秃的山包一样磊落、正直。他们善良得近乎懦弱,诚实得近乎痴呆,却又幽默风趣得像一个喜剧演员,粗犷得像一个勇猛的骑士。这质朴、幽默、粗犷的性格,反映在民歌里就自然形成了一种特有的艺术风格。

陕北爱情民歌之朴实,首先来自于陕北劳动人民朴实的性格:

太阳出来麦穗穗长, 

你没有老子我没有娘。

你没有老婆我没有汉,

咱们二人搭成老伙伴。

咱二人好比一疙瘩蒜,

一搭里生来一搭里烂。

(《咱二人好比一疙瘩蒜》)  

陕北爱情民歌之朴实,同时也来自于陕北劳动人民朴实的爱情观:

千里的雷声万里的闪,   

咱二人交朋友不是为了钱。 

沙梁里的沙蒿堆成了山,  

挣不下银钱你往回返。   

鸡蛋壳壳点灯半炕炕明,  

烧酒盅盅淘米不嫌哥哥你穷。

(《烧酒盅盅淘米不嫌哥哥你穷》)    

陕北爱情民歌之朴实,也来自于陕北劳动人民朴实的语言:

豌豆豆开花结笼笼,  

十七八开始交朋友。  

高粱地里带豇豆,   

为照哥哥踩下了一条路。

手扳住墙头脚踩上柴, 

为照哥哥扎烂两双鞋。 

太阳上畔落西山,   

假借搂柴把哥哥看。  

(《为照哥哥扎烂两双鞋》)    

你能说它不“酸”吗?

陕北爱情民歌之酸,就是指它的原始性、自然性和直露性。酸曲,囊含着陕北民歌最具地方特色的艺术风味,旧时,陕北人索性就把陕北民歌统称为“酸曲”。后来,随着时代的发展和陕北民歌内容的极大丰富,酸曲的概念也随之逐渐缩小为一种特定的民歌类型。其主要特点是:酸曲中或多或少,或委婉或直露地表达一些与“性意识”和“性描写”有关的内容。虽然如此,酸曲在陕北民歌中所占的比例仍不容忽视,尤其是在不登大雅之堂的日常生活中,酸曲仍为许多人所喜闻乐唱:

大炖羊肉短不了葱,

山曲不酸不好听。 

拦羊妹妹庄稼汉, 

一唱山曲就带酸。 

毫无疑问,酸曲多为情歌。这类歌往往以赤裸裸的语言,自然主义的表现方式,来表现人类最原始的欲望和本性。

小姑开言道,        

倒把个嫂嫂叫,       

你二人夜里睡了个安稳觉,  

你们干些甚奴家都知道。   

嫂嫂开言道,        

忙把个小姑叫,       

我二人一夜没睡个安稳觉,  

我两个嘴唇唇倒把个舌尖尖咬。

你哥哥呀疯了心,      

急得他等不定,       

好说歹说说不听,      

把奴浑身身脱得个光溜溜。  

你哥哥他不算个人,     

压得我直喘声,       

把奴家抱得个紧绷绷,    

浑身身发麻困不知道哪儿疼。 

……            

(《小姑听门》)      

类似的民歌还有:《小姑听床》《十八摸》《新媳妇进帐》《凤英要汉》《偷红鞋》等。

另外还有一些酸曲,则纯粹是一些低级趣味的东西了,如《公公烧媳妇》《姐夫挎小姨》《舅舅挎外甥》《坠金扇》等。这些民歌情感低俗、艺术粗鄙,有伤风化,这里就不一一列举了。

酸曲自有它产生的社会和生活背景。作家高建群在小说《最后一个匈奴》中对陕北酸曲作过精辟的论述:“美丽的副产品是多情。庄稼成熟的标志是花朵变成了果实,而女人成熟的标志是开始唱酸曲。苦难的岁月中的一声叹息,从黄花闺女变成了陕北婆姨。酸曲永远停挂在嘴边,作为她们对苦难生活的一分稀释剂,作为她们对少女生活最后的一点记忆,作为她们对平凡命运的最后一丝在语言上的抗争。她们的歌声变得猥亵而质朴,声声都是那些隐秘的情事,声声都是那些难以启齿的脏话。这些话通常是难以说出的。但是,当它们作为歌儿唱出来时,在听众眼里,她们一半是把这当作吐露心声,一半把这当作艺术表现,因此,便宽容地接受了它。她们说儿话不干儿事,她们像母狼一样站在硷畔上嚎叫,其实是一种饥饿的表现。”

酸曲,这些生长在隐蔽角落的、原始的、野生的、奇丽的、“不能在人前唱,只能在山里唱”的山村野调中,涌动着地瘠民贫的一方百姓的苦闷、欢乐、幻想和饥渴,酸得酣畅淋漓,酸得滚烫麻辣,是“庄稼汉吃饭靠血汗,又是那苦来又是那甜,白日里那个汗水直流那个干,到夜晚搂上婆姨当神仙”的受苦人的一帖精神“兴奋剂”。

骑上毛驴狗咬腿,    

半夜里来了你这个勾命鬼。

搂上个亲人亲上一个嘴, 

肚子里的冰疙瘩化成了水。

……          

陕北的酸曲,唱不尽人间的喜怒哀乐,唱不完人世的酸甜苦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