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爱情歌的类型
可以说，哪里有生活哪里就有爱情，哪里有歌唱，哪里就有情歌。“六月的日头腊月的风，老祖先留下个人爱人，天上的星星配对对，人人都有干妹妹”男女相爱，似乎是一个永远解不开的古老的谜。爱情的悲欢如“六月的日头腊月的风”一样，一代代地延续着，爱情的歌谣如“三月的桃花满山山红”一样，一世世地开放着。陕北民歌以它那独特的风格，朴素的语言，热情奔放的情感歌唱着生活，歌唱着爱情。让我们合着陕北民歌的情韵来进一步探讨陕北情歌的分类吧。
一、情缘篇
生活有缘，爱情更有缘。缘为何物？不是钱也不是官，不是“父母之命，”也不是“媒妁之言”。缘就是情与情的沟通，爱与爱的相连，是两个人心与心的碰撞产生的爱的火花。
棉花花白来棉花花绵，
我和你交朋友不是为了钱，
交朋友交在一个村，
做上营生好相跟。
这就是陕北女子对缘分的理解，对爱情的追求，那就是男耕女织、形影相随、互敬互爱、白头到老。生活中，无论是在放羊路上，还是在田间地头，无论是街坊邻居的日日相见，还是陌路之人的偶然相遇，男女相见，情窦初绽，眉目传情，暗送秋波，这样的爱情我们称之为一见钟情式的情缘。
正月里来正月正，
我在你家去串门，
奴有心来哥有意，
咱们两人搭伙计。
还有：
崖畔畔高来崖畔畔低，
崖畔畔拦羊遇见了你，
我是你的丈夫你是我的妻，
咱们两人相好一辈辈。
这两首民歌的主人公，一是串门相爱，一是路遇相恋，这样的爱情可谓是大胆而又直白。
传统的婚姻讲究的是一种“郎才女貌”式的情缘，而这种情缘一般是建立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基础上的。如《张生戏莺莺》这样唱道：
急忙忙上楼台，
急忙忙上楼台，
上了楼台遇见了张秀才。
遇见了张秀才呀，
小女子魂不在。
……
遇见了隔壁的王奶奶，
你与奴说说媒，
奴与你深深拜。
歌中的这位莺莺小姐一旦爱上了张秀才就顾不得许多所谓的“三从四德”了，她竟敢自请媒自说爱，表现了她对爱情自由的大胆追求。再如《对莲花》中二小妹子和才郎哥哥就是一对典型的郎才女貌式的结合。
二小妹子十指尖尖弹琵琶，
才郎哥哥双手把竹板打，
琵琶弹得好，竹板打得巧，
二小妹子偷眼把才郎哥哥瞧。
真是情真意切，一唱一和，由衷地表达了爱情的喜悦和甜蜜。
生活中有浪漫也有现实，而更多的却是现实，爱情亦是如此。一见钟情未免有点过于浪漫，郎才女貌也失之于理想化，太多太多的情缘则是男女双方在生产劳动的过程中通过认识了解而逐渐产生的。如：
你耕我织咱俩一对对，
好比天鹅空中飞。
麻林高了依赖大，
咱二人坐下好拉话。
你担水来我纺线，
咱二人的生活比蜜甜。
又如：
太阳出来照呀照西山，
我妈妈要我和你压糕面
……
哥哥捏了一对对鹅，
好比哥哥你和我，
妹妹捏了一对对鱼，
你我结成好夫妻。
情哥情妹一边劳动一边歌唱，一边传达内心的情感，相映成趣，水到渠成。
二、情爱篇
生活因爱情而美好，爱情因生活而充实。青年男女一旦相爱就有如“你是渠渠我是水，你依我靠难分离。你是月亮我是星，相亲相爱不分离。你是大树我是藤，你缠我抱分不开身。”陕北民歌正是以它那丰富多彩、形象生动的艺术手法从不同侧面、不同角度、不同层次描写了青年男女间的那种心心相印之爱，刻骨铭心之情。
一爱姐儿好头发，
篦梳子梳来大梳子打，
盘龙戴金花。
二爱姐儿好眉毛，
柳叶眉来弯条条，
实实怪好看。
……
四爱姐儿好口口，
樱桃小口一点红，
玉牙白格生生。
……
十爱姐儿好小脚，
不大不小七八寸，
走路踩软棱。
这是从容貌上描写爱情的。爱不光是享有，爱也是奉献。有爱就会有承诺。
请听：
你要那手绢绢哥哥给你买，
你不要把哥哥不理睬。
你要那红绸绸哥哥给你买，
你把你那短刷刷扎起来。
你要那项链链哥哥给你买，
赶起会戴上它才气派……
妹妹的需要就是哥哥的爱，为了表达对妹妹的爱，哥哥可以为妹妹上天摘星星，下海捞珍珠。但妹妹也不是那贪财爱钱之人，她对哥哥的爱是纯真善良的：
羊肚子手巾包冰糖，
我的哥哥好心肠。
……
鸡蛋壳壳点灯半炕炕明，
酒盅盅淘米不嫌哥哥你穷。
爱你就愿与你同甘共苦，这样的爱情是多么可贵而又多么感人啊！
浪漫的爱情谱写浪漫的情调，浪漫的情调表述着浪漫的爱情。
春季里来迎春花花开，
二小妹子和才郎哥哥去采青，
人生自古谁不惜青春，
二小妹子和才郎哥哥好心换好心。
夏季里来荷花花香，
二小妹子和才郎哥哥形影不离。
秋季里来柳丝丝长，
二小妹子和才郎哥哥情谊长，
人逢喜事精神爽，
月到中秋分外亮。
这首民歌好像一组写景抒情的电影镜头，春花秋月、夏雨冬雪，通过这一幅幅优美动人的自然景色的映衬，表达出了男女相爱的浪漫情调。
爱情不是游戏人生，爱情不是走马观灯，爱就爱得实实在在，爱就爱得有始有终。请看陕北民歌中的青年男女是怎样对待爱情的：
一块块木炭烧成灰，
我是真心爱上了你，
你是块吸铁我是针，
咱俩个相爱心连心，
蜜蜂落在花心上，
一心心贪在你心上。
——这是爱的专一；
鸽子出笼一对对，
咱二人相好到白头。
寸草芽芽寸草心，
咱二人死活一条心。
——这是爱的永恒；
河里头鸳鸯一对对
哥哥和妹妹成婚配。
河做媒来山做证，
白头到老不变心。
——这是爱的坚贞。
陕北民歌就是这样歌唱爱情的，海誓山盟不给人虚假之感，感情浓烈而没有矫揉造作之意，在心为情，在言为歌，顺情成章，自然成曲。
三、情思篇
爱情就是一条感情线上连起的两颗心，这两颗相通的心又因为时间的延续和空间的距离而产生一种巨大的张力，这种巨大的情感张力就是相思。时间的跨度越大，空间的距离越远，相思就愈强烈。难怪相思使人如痴如狂，难怪相思使人寸断柔肠，难怪相思使人眼花缭乱，难怪相思使人天昏地暗。真所谓是：“喜鹊鹊落在窗根底，走着站着思慕个你。”
陕北民歌采用夸张的表现手法，着力渲染情人间相思的痛苦与难耐：
想哥哥想得浑身身软，
拿起筷子端不起碗。
想哥哥想得睡不着觉，
嘴唇唇烧起个火燎泡。
想哥哥想得眼不明，
猫蹄蹄认成你的踪……
这样巧妙地把相思与日常生活联系起来，抒发了一个痴情女子对情哥哥无边无际的情思。
初恋的相思朦胧而又浓烈，有如雾里看花水中望月，感受真切而又说不清、道不明、摸不着、看不见。如：
想你哩，想你哩，想你哩
口唇皮皮想你哩，
实实难对人讲哩，
三哥哥我想你哩，想你哩
想你哩，想你哩，想你哩，
头发梢梢想你哩，
红头绳绳难挣哩，
三哥哥我想你哩，想你哩……
接下来又是“眼睛仁仁想你哩”“舌头尖尖想你哩”，这是心灵的呼唤，梦中的呓语，歌中采用了直抒胸臆，反复重叠的手法，强烈地表现了相思的急切与炽热。
相爱之人的共同感受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有情人一旦分离，思念的风筝便随风飘荡，飘向天空，飘越山河，飘向相思者心所向往的地方。
喜鹊鹊叫唤猫洗脸，
我盼哥哥一天又一天，
金针针开花黄灿灿，
想哥哥想得吃不下饭，
蓝蓝的天上飞大雁，
捎书容易见面难。
歌中的这位女子触景生情，盼望远在门外的情人能早一天回来，然而，盼了一天又一天，仍然是“捎书容易见面难”，从而表达了热恋情人的一种相思的烦恼，相思的惆怅。
人们为生计所迫，有时也不得不远走他乡苦心经营，有的人一去经年音信全无，家中留下妻子一人独守空房。
一更里来月正东，
我想丈夫一场空，
有心脱衣无心睡，
两床铺盖睡一人。
二更里来月儿高，
我想丈夫好心焦，
他在门外做买卖，
忘记回家看奴来
……
五更里来金鸡儿叫，
叫着叫着天明了，
听见外边门环环响，
莫不是丈夫回来了。
听了这首民歌，我们仿佛看到一个独守青灯，望穿秋月，对镜悲啼的闺中少妇因思念丈夫而憔悴的面容。
相思就是这样，不分白天黑夜，无论春夏秋冬。“想你想得发了疯，抱住大树当成了你”“白天想你圪塄塄上站，黑夜想你灯花花上看”“上坡坡的糜子下坡坡谷，哪达想你哪达哭”“三伏天的日头数九天的风，老祖先留下个人想人”。这一句句一首首相思之歌发自青年人之心，唱自青年人之口，炽如烈火，猛若狂风，吹遍陕北的村村寨寨，传进陕北的家家户户。
四、情别篇
人生有团聚，人生也有别离。而情人的别离更是难舍难分，情意缠绵，陕北民歌更是以它那哀婉悠扬的曲词尽情地表现了情人离别时的忧伤、痛苦与迷茫。
你要走来我要拉，
袄袖子扯下多半截。
无花的蔓蔓无根草，
红火不在人多少。
要叫我唱曲也不难，
唱曲容易得调难。
这是多么艰难的离别场面：哥哥要走，妹妹要拉，以至于“袄袖子扯下多半截”。歌中把情人的离别比作“花无蔓，草无根”，比喻贴切而感情真挚。陕北民歌中描写送别情景的最有名的大概就是《走西口》了。
哥哥你走西口，
小妹妹实难留，
手拉着哥哥的手，
送到大门口。
送到大门口，
妹妹不丢手，
有句知心话儿，
哥哥记心头。
走路你走大路，
万不要走小路，
大路上人儿多，
说话解忧愁。
哥哥你走西口，
万不要交朋友，
交下的朋友多，
怕你忘了我。
这首民歌细腻地描写了小妹妹送哥哥时的丰富复杂的内心世界，从
留哥哥到送哥哥，送了一程又一程，千叮咛万嘱咐，又怕哥哥一人出门孤单、又怕哥哥交得朋友多，忘了家中的“我”。可谓是留也难，送也难，爱也难，恨也难。
俗话说：“金窝窝银窝窝，不如自家的草窝窝”。家虽穷却充满温馨，出门再好也难免孤苦零丁。《出门的人儿谁心疼》这首民歌就道出了那种远离亲人远离家乡的艰难与苦恨。
日头出来一点红，
出门的人儿谁心疼。
月牙儿出来一点明，
出门的人儿谁照应。
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蓝，
出门容易回家难。
正是因为出门的人儿难上难，在家的妹妹才为他牵心为他留连。
我送大哥五里洞，
五里洞来刮大风，
大风刮得冷森森，
我问哥哥冷不冷？
黄风漫漫，情人送别，天冷心更冷，但一句“我问哥哥冷不冷？”小妹妹内心那火热的爱情总可以为远行的哥哥送去一点悠悠的温暖吧？
亲人送别总是以泪相伴，离别的泪水流在妹妹的眼里，淌在哥哥的心上。
一出大门扬了把沙，
双手手擦泪上了马。
马蹄蹄踢来铜铃铃响，
小妹妹把哥哥心揪上
……
你含着眼泪送哥哥走，
哥哥的泪蛋蛋顺心心流。
在这样凄凉场景的描写中，在这样伤感情绪的渲染下，恐怕读者的眼泪也要禁不住顺心心流了吧？
五、情怨篇
自古以来，媒人这个角色是一个复杂而矛盾的角色，对许许多多年轻人来说往往是“成也媒人，败也媒人。”他们不知成全了多少牛郎织女，同时也不知拆散了多少“梁山伯与祝英台”。不过，他们在为年轻人牵线搭桥的时候考虑的更多的往往是世俗的礼教而置年轻人的情感于不顾，这就会在有意无意之中拆散无数有情人。这就难怪陕北民歌中有那么多怨媒人、骂媒人甚至诅咒媒人的内容了。
满天的云彩风吹散，
咱俩的婚姻人搅乱，
有心跟你说句话，
媒婆子站在当旮旯。
芦花子公鸡绿尾巴，
倒灶鬼媒人害了咱……
可以想见，相爱的两个人硬被媒人给拆散了，他们怎能不怨媒人呢？语中带怨也带贬，什么“媒婆子”了，“倒灶鬼”了。怨媒人、贬媒人还觉不解气，恨到深处就开始谩骂、开始诅咒了！
倒灶鬼媒人两头头煽，
我大我妈耳朵软。
不怨爹来不怨娘，
就怨媒人猪嘴巴长。
白面馍馍虚蓬蓬，
媒人吃了害痨症，
喝了媒汤害嗓癀，
吃了媒饭呕断肠。
当然，“媒妁之言”只有借助“父母之命”才能起到作用，所以“父母之命”才是棒打鸳鸯的真正无情棒。青年男女们也深深地认识到这一点，在歌中也流露出了对父母的不满。
一更里来月弯弯升，
我大我妈爱财神，
咝哩哩咝啦啦来了几个人，
爹娘就为奴定了亲。
用“咝哩哩咝啦啦”几个象声词，使人们感到那不是来定亲，简直是来抢亲的。为什么这样呢？因为爹妈拿了人家的钱。
又如：
豌豆豆开花麦穗穗长，
奴妈妈卖奴没商量，
说了个女婿比奴强，
又秃又疤又尿床……
父母为钱，把女儿嫁给了一个“又秃又疤又尿床”的女婿，女儿怎能不生怨言呢？
家庭的幸福是建立在平等地位基础上的，而旧时代的妇女却往往要在那种没有爱情的家庭里苦熬时日备受摧残，她们或受公婆的折磨或受丈夫的压迫，根本没有幸福可言。
三月里来三月三，
媳妇下河把水担，
水缸高来媳妇低，
提起水桶倒不下水。
四月里来四月八，
媳妇上山把柴挖，
挖下柴儿还不算，
挖不下柴来鞭子打。
五月里来五端阳，
媳妇上了黄蒿梁，
手拔黄蒿泪汪汪，
不如早早寻无常。
真是此恨绵绵无绝期，此怨悠悠向谁诉。这些民歌真实地反映了旧
时代广大妇女的共同遭遇，同时也挖出了造成妇女婚姻悲剧的社会根源，那就是：“包办婚姻实不对。”
六、情伤篇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可以说，中年丧偶乃是人生三大不幸中的最大不幸了，陕北民歌也通过大量篇幅充分表现了这一人生的不幸。读来令人心酸，听来让人落泪，真乃有一唱三叹，回肠荡气之感。
正月里来锣鼓响，
想起我的妻儿好心慌，
年年月月同床睡，
不晓得妻儿在哪里？
二月里来刮春风，
妻儿丢下两条根，
生意买卖停搁定，
对对儿女谁照应。
三月里来是清明，
家家户户去上坟，
人家上坟成双对，
可怜我光棍单一人。
歌中向人们展示了一幅家庭悲剧的凄凉画面：妻子不幸去世，剩下光棍一人，家中还有两个儿女，无人照应无人疼。有《光棍哭妻》，相应的就有《小寡妇上坟》了。
人家成双咱成单，
好像孤雁落沙滩，
一对枕头两条毡，
一个人睡觉实在难。
青天蓝天老蓝天，
天杀的老天不睁眼，
杀了别人我不管，
杀了小丈夫实可怜……
从歌中我们可以推测出，这位小寡妇新婚不久，小丈夫就猝然去世，旧时的女人讲究从一而终，因此命中注定这位小寡妇将要在“独守孤灯，长夜难熬”的漫漫岁月中，伴着“一对枕头两条毡”度过她孤苦伶仃的后半生了。
得到爱情又失去爱情是一种悲伤，希望得到爱情而无法得到爱情就是一种悲凉了。这一类民歌的主人公大都是男性，如《单身汉》《没老婆的人儿爬窗台》等。民歌从不同侧面描述了单身汉的种种苦处。
人人都说单身汉好，
单身汉也不妙，
你看一看单身汉哪达好？
单身汉生的懒，
吃饭不洗碗，
连勺子带碗锅里撺。
出门一把锁，
进门一把火，
你看一看单身汉多难过。
出门三五天，
烟筒不冒烟，
你看一看单身汉好可怜。
这就是单身汉的生活：家里没有温暖，出门没人牵连，如无根的草，断了线的风筝，漂泊在世却找不到爱的归宿。难怪无数单身汉会有“有老婆的人儿早睡觉，没老婆的人儿满村村绕。头鸡鸡叫来二鸡鸡鸣，半夜起来抱火盆。月亮落了升上来，没老婆的人儿爬窗台”等种种古怪的举动了。
人间伤心事，流泪到几时。陕北民歌如泣也如歌，如泪也如血，它正是以它那丰厚的内容和博大的胸怀，给予了那些悲男恨女们最真挚最深沉的感伤与同情，从而在读者的心里引起了强烈的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