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矮胖子
然而,鸡蛋只是越变越大,而且越来越像人。当她走到离鸡蛋只有几码远的地方时,她发现它有两只眼睛,一个鼻子和一张嘴;当她走到它跟前时,她清清楚楚地看出那就是矮胖子。“这不可能是别人!”她对自己说,“我对这确定不疑,就像他的脸上写满了他的名字似的。”
在那张大大的脸上,那名字可以轻易地写上一百遍。矮胖子像个土耳其人那样盘腿坐在一堵高墙头儿上——那墙这么窄,爱丽丝纳闷,他怎么能保持住平衡——他的眼睛朝着另一个方向死死地盯着,根本没注意到爱丽丝。她想:他一定是个填食物填出来的家伙。
“他多像一个鸡蛋啊!”她大声说,两只手准备去接他,随时准备着他倒下来。
“太让人恼火了,”沉默了半天之后矮胖子说,视线从爱丽丝身上掠过,“被人叫作鸡蛋——恼火透了!”
“我是说,你看上去像一个鸡蛋,先生!”爱丽丝温和地解释道,“有些鸡蛋非常好看,你知道吗?”她又加上了一句,希望把自己说的话变成一种赞美之词。
“有些人,”矮胖子说,眼睛仍然不看她,“比婴儿还没头脑!”
对这句话,爱丽丝不知如何作答。这根本不像是交谈,她想,因为他从来没对着她说过一句话;事实上,他最后一句话显然是对着一棵树说的——因此,她站在那儿轻轻地对自己重复着:
矮胖子坐在一堵墙上,
矮胖子狠狠摔下,
国王所有的兵和马,
都无法扶矮胖子回到原来的地方。
“那最后一行作为诗来说,可太长了。”她说,几乎说出了声音,忘记矮胖子会听见。
“别那么站着自己唠叨,”矮胖子说,并且第一次望了望她,“告诉我你的名字和你是干什么的。”
“我的名字叫爱丽丝,但是——”
“这个名字够傻的!”矮胖子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话,“是什么意思?”
“一个名字必须得有什么意思吗?”爱丽丝怀疑地问。
“当然,一定得有,”矮胖子大笑了一声说,“我的名字就是指我的体型——一个匀称、漂亮的体型。像你那名字,你简直可以是各种各样的体型。”
“为什么你一个人独自坐在外面?”爱丽丝问,她不想挑起一场争论。
“怎么,因为没人和我在一起!”矮胖子喊道,“你以为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吗?问另外的问题。”
“你不认为你要是在地上会更安全些吗?”爱丽丝接着问道,并没想要难为他,只是出于好心,为这个奇怪的家伙感到担心,“那墙太窄了!”
“你问的莫名其妙的问题真太简单了!”矮胖子吼叫起来,“我当然不这么认为了!哼,假如我真掉下来过——没这种可能——不过,假如我掉下来过——”说到这儿,他撅起了嘴,而且看上去如此严肃、庄重,爱丽丝忍不住笑出了声。“假如我掉下来过,”他接着说,“国王答应过我——啊,你脸要变白了吧,随你怎么想吧!你没想到我要说这话,对吧?国王答应过我——他亲口说的要……要……”
“派出他的全部人马。”爱丽丝很不明智地打断了他的话。
“现在我声明这可太糟糕了!”矮胖子说,并且突然变得很激动,“你在门口偷听啦——躲在树后——在烟囱底下——要不你不可能知道这件事。”
“我没偷听,真的!”爱丽丝非常温和地说,“是一本书里这么说的。”
“啊,对啦!一本书里可能写着这样的事,”矮胖子说,声音平静些了,“那就是你所说的英国历史,没错儿。现在,好好看看我!我就是一个对国王说过话的人。我是:可能你再也不会见到这样一个人了。为向你表明我并不骄傲,你可以和我握握手!”他咧开嘴笑了笑,那嘴角快咧到两个耳朵边了,同时,他朝前探过身子(这么做他几乎从墙上掉了下来),把手伸给爱丽丝。握着他的手时,爱丽丝有点儿担心地望着他。“如果他再笑大点儿,他的两个嘴角可要在脑袋后面碰到一起了,”她想,“那我可不知道他的脑袋会怎么样了!恐怕它会掉下来的!”
“是的,他的全部马匹和全部卫士。”矮胖子接着说,“他们会在一瞬间把我接住,他们会的!不过,这次交谈进行得太快了点儿。咱们再回到倒数第二句话上。”
“我怕是记不清了。”爱丽丝非常有礼貌地说。
“那么咱们就从头开始,”矮胖子说,“该轮到我选话题了——”“他简直把这当作了一场游戏!”爱丽丝想。“现在有个问题问你。你说过你多大了?”
爱丽丝很快想了想,然后说:“七岁零六个月。”
“不对!”矮胖子得意地大嚷道,“你从来没说过那样的话!”
“我猜你的意思是‘你几岁了’?”爱丽丝解释道。
“如果我是指这个,那我就会把它说出来了。”矮胖子说。
爱丽丝不想再来一场争论,所以就没吭声。
“七岁零六个月!”矮胖子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一个不轻松的年龄。如果你征求我的意见,我会说‘停在七岁上’——但是现在太晚了。”
“关于长大的事,我从来不征求意见。”爱丽丝气愤地说。
“是太傲气?”另一位问道。
对这种说法爱丽丝似乎更火儿了。“我是指,”她说,“一个人对于年龄的增长是没办法的。”
“一个人或许无能为力,”矮胖子说,“但是俩人就有办法了。得到适当的帮助,你就可以在七岁时停止长大了。”
“你系的裤带多漂亮啊!”爱丽丝突然说(关于年龄这个话题已经谈得够多了,她想,如果他们真的轮流挑选话题,这次该轮到她了),“至少,”她又想了一下,纠正了自己:“是一条漂亮的领带,我本该说——不,是一条裤带,我是说——对不起!”她沮丧地说,因为矮胖子看上去彻底给惹恼了,于是她真希望自己没选这个话题。“如果我知道,”她暗暗想,“哪儿是脖子,哪儿是腰就好了!”
很显然,矮胖子非常非常生气,尽管有一两分钟他没说话,但一旦他开口说话,就成了一种低沉的咆哮。
“这是最——恼人的——事情。”末了他说,“一个人连领带和裤带都分不清。”
“我知道自己很无知。”爱丽丝说,语气很是谦卑,矮胖子心软了。
“这是条领带,孩子,而且是一条漂亮的领带,正如你说的。这是白棋国王和王后赏赐给我的礼物。你看!”
“是真的?”爱丽丝说,真高兴,她总算找到了一个好的话题。
“他们把它给了我,”矮胖子若有所思地继续说,一面把一条腿搭在了另一条腿上,并且把双手十指交叉着围住膝盖。“他们把它给了我——是一件非生日礼物。”
“对不起,再说一遍好吗?”爱丽丝迷惑不解地说。
“我没生气呀。”矮胖子说。
“我是问,什么是非生日礼物?”
“当然是指不是你生日的时候得到的礼物啦。”
爱丽丝想了一下。“我最喜欢生日礼物了。”她最后说。
“你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矮胖子叫道,“一年有多少天?”
“三百六十五天。”爱丽丝说。
“你有多少个生日?”
“一个。”
“如果你从三百六十五天里减去一天,还剩多少天?”
“当然是三百六十四天啦。”
矮胖子看上去不怎么相信。“我得看看在纸上算的。”他说。
爱丽丝在拿出自己的笔记本时,忍不住笑了笑,并且把数字算给他看:
矮胖子把本子拿过去,仔细地看了看。“似乎是对的——”他说。
“你把本子拿倒了!”爱丽丝打断了他的话。
“是拿倒了!”矮胖子高兴地说。她把本子替他正了过来。“我说怎么看上去有点儿奇怪呢。如同我刚刚说的,似乎算得是对的——尽管刚才我没时间好好再核对一遍——这表明,有三百六十四天你得不到生日礼物——”
“当然。”爱丽丝说。
“只有一天有生日礼物,要知道。对你是一份荣耀!”
“我不明白你说的‘荣耀’指的是什么。”爱丽丝说。
矮胖子轻蔑地微微一笑。“你当然不明白了——得由我来告诉你。我是说‘对你有一场难应付的压倒一切的辩论’!”
“但是‘荣耀’并不意味着‘一场难应付的压倒一切的辩论’啊。”爱丽丝反驳道。
“当我用一个词的时候,”矮胖子用一种相当轻视的口气说,“我说是什么意思它就是什么意思——不多也不少。”
“问题是,”爱丽丝说,“你能使你造出的词表明许多不同的事情吗?”
“问题是,”矮胖子说,“谁来做主——就这么回事。”
爱丽丝糊涂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过了片刻,矮胖子又开口说话了:“它们也有脾气,它们中的某些词——特别是动词,是最骄傲的了——形容词你可以随便处理,但动词不行——然而我可以摆布它们!不可思议!这就是我要说的!”
“劳驾,你能告诉我,”爱丽丝说,“这是什么意思吗?”
“你说起话来像一个懂事的孩子,”矮胖子说,看上去挺高兴,“我说‘不可思议’是指咱们这个话题谈得够了,你可以说说你下一步要做什么,我猜你并不想这辈子就在这儿停住吧。”
“一个词可以有好多意思啦。”爱丽丝若有所思地说。
“如果我让一个词像这样干好多事的时候,”矮胖子说,“我总是要额外付钱的。”
“哦!”爱丽丝说。她给弄得太糊涂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啊,你会看到星期六晚上它们到我这儿来,”矮胖子说,一面严肃地摆了摆头,“是取它们的工资,知道吗。”
(爱丽丝没敢问他付什么给它们,所以你们看,我也没法儿告诉你们了。)
“你好像非常善于解释字词,先生,”爱丽丝说,“你能告诉我那首题为杰伯沃基的诗是什么意思吗?”
“咱们来听听,”矮胖子说。“我可以解释创作出来的一切诗——还有一大批尚未创造出来的诗。”
这听起来可大有希望,于是爱丽丝背诵起了第一段:
这是灼物时间,柔黏吐伏,
在日规周草上回旋钻洞。
波罗哥夫全是脆楣,
莫迷罗斯吼吹。
“好,这就够了。”矮胖子打断了爱丽丝,“这里头难懂的词太多了,‘灼物’意思是下午四点钟——就是你开始烧烤东西做晚饭的时候。”
“那就清楚了,”爱丽丝说,“还有‘柔黏’呢?”
“嗯,‘柔黏’意思是‘柔软而且黏黏糊糊的。’‘柔软’和‘灵活’是一个含义。你看这就像两个词音义合并成的合成词——两个意思合成了一个词。”
“现在我明白了,”爱丽丝沉思着说,“可是‘吐伏’是什么呢?”
“噢,‘吐伏’是种有点儿像獾,又有点儿像蜥蜴,还有点儿像螺丝锥一样的东西。”
“它们一定是长得怪模怪样的。”
“是的,”矮胖子说,“它们也是在日规下面做窝,也靠吃奶酪生活。”
“什么是‘回旋’和‘钻洞’?”
“‘回旋’是一个像陀螺似的不停地转圈圈的东西。‘钻洞’是像用手钻钻窟窿。”
“那么,我想,‘日规周草’是围着日规的一片草地吧?”爱丽丝说,对自己的机灵劲儿也感到挺吃惊。
“当然是啦。叫作‘日规周草’是因为它离日规前面很远,离后面也很远——”
“而且离它两边也很远。”爱丽丝加上了一句。
“一点儿也不错。然后,‘脆霉’是脆弱和倒霉的意思(这又是一个合成词)。而‘波罗哥夫’是一种看上去既瘦弱又寒酸的小鸟,全身的羽毛都支棱着——像个拖把。”
“那么‘莫迷罗斯’呢?”爱丽丝问,“我怕是给你添了好多麻烦吧。”
“嗯,‘罗斯’是一种绿颜色的猪,但是‘莫迷’我不太清楚。那可能是‘离家’的简称,意思是他们迷了路。”
“还有‘吼吹’是什么意思?”
“噢,‘吼吹’是介于‘吼叫’和‘吹哨’之间的一个词,在中间还夹有一声喷嚏,不过,你或许就要听见了——在下面那边的树林里——你听见一次,就会相当满足了。是谁把那些难懂的东西背给你听的?”
“我是从一本书上读到的,”爱丽丝说,“不过有人给我背过一些诗,比这好懂多了——我想是镗镗胖背的——”
“要知道,说到诗,”矮胖子说着伸出了一只大手,“我也能和其他人一样背诵诗歌,如果要到那份儿上——”
“噢,不需要到那个份儿上!”爱丽丝连忙说,希望他别背。
“我要背的那段,”他接着说,没理会她的话,“完全是为了逗你高兴的。”
爱丽丝觉得,如果那样的话,她确实应该听听,于是她坐了下来,非常严肃地说了声“谢谢”。
冬天,大地白雪皑皑,
我唱这首歌为你愉快——
“只是我不会唱。”他补充了一句做解释。
“我看得出你不会唱。”爱丽丝说。
“如果你能看得出我是不是会唱,那你比所有的人都有眼力。”矮胖子严肃地说。爱丽丝一声没吭。
春天,树木渐渐变绿,
我会告诉你我的本意。
“非常感谢。”爱丽丝说。
夏天,白天变得漫长,
或许,你能明白这歌唱。
秋天,叶子全都变黄,
记下它,取来墨和纸张。
“我会记下的,如果这么久我还忘不了的话。”爱丽丝说。
“你用不着总是这么插话,”矮胖子说,“这些话可没劲,而且打断我的思路。”
我给鱼儿捎了信儿,
告诉他们:“这是我希望的事。”
大海里的小鱼,
传来回答的话语。
鱼儿们回答说,
“先生,我们不能这么做——”
“我怕是没全听懂。”爱丽丝说。
“下面就容易了。”矮胖子说。
我又捎去信儿说,
“你们最好服从。”
鱼儿咧嘴笑着说,
“怎么,你发这么大火儿!”
我对它们说了一遍又一遍,
它们根本不愿意听劝!
我拿了一把又新又大的水壶,
正好可完成我该干的事务。
我的心儿怦怦跳得慌,
我用水泵把壶灌上。
这时有人过来对我讲,
“小鱼儿们都上了床。”
我对他说,说得明明白白,
“你必须把它们都叫起来。”
我走过去对着他的耳朵讲,
我说的声音既清楚又响亮。
在重复这句话时矮胖子提高了嗓门儿,几乎是在尖叫,爱丽丝颤抖了一下,心想:“给什么我都不愿当这个信使!”
可是他非常生硬和骄傲,
他说,“不必这样大声叫!”
然而他还是非常骄傲和生硬,
他说,“如果需要,我会去把它们叫醒。”
我从架子上拿了一把螺丝锥,
我去亲自唤醒它们不让睡。
当我发现门已上锁,
我又推、又拉、又踢打。
当我发现门已掩,
我设法转动门把,不过——
接着是长时间的沉默。
“完了吗?”爱丽丝怯生生地问。
“完了,”矮胖子说,“再见。”
这事发生得十分突然,爱丽丝想,但是在如此明显地暗示她该走了之后,她觉得若再待下去,简直就太不礼貌了。于是她站起身来,伸过手去。“再见,下次再见!”她尽量把话说得轻轻松松。
“如果咱们真的再见面,我不会再认得你了。”矮胖子用一种不满意的腔调说,一边伸过一个手指和她握手,“你和其他的人太相像了。”
“一般说来,是凭脸去判断的。”爱丽丝若有所思地说。
“这正是我要抱怨的,”矮胖子说,“你的脸和所有人的脸都长得一样——两只眼睛,所以——”(他用大拇指在空中比画了一下眼睛的位置。)“鼻子在中间,嘴在下边。总是一个样。要是你的两只眼睛长在鼻子的一侧——或者是嘴长在最上面——那会有些帮助的。”
“那看上去可不好看了。”爱丽丝反驳道。但是矮胖子只是闭上眼睛说:“等你以后试过再说吧。”
爱丽丝等了一会儿,看看他是否再说话。但是,由于他既没再睁开眼睛,也没再理她,她就道了声“再见!”对此,也没得到回应,她就悄悄地走开了。但是在走的时候,她忍不住对自己说:“在所有的最不让人满意的人——”(她大声地重复着这句,似乎说这么长的词对她是莫大的安慰。)“在我所遇见的所有的最不让人满意的人之中——”她一直没把这句话说完,因为就在这时候,一下重重的碰撞使整个树林从前到后都摇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