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格拉底之死

但是说来也奇怪，能以残忍的手段对待一位已届古稀之年、对国家不可能构成任何危害的老哲学家，也只有夺回政权的民主派政府才做得出来。民主派领袖之中，有一个在多年前就因为苏格拉底蔑视及“败坏”了其子而欲图报复的安尼托。安尼托是一个好人：他曾在色拉西布洛斯的领导下勇敢作战，曾挽救被其士卒捕获的寡头派人士的生命，曾促成大赦，并让那些被“三十人会议”没收财产的人享用他们被没收的财产。但是他独对苏格拉底吝吝。当他流放在外，他那留在雅典跟着苏格拉底的儿子变成了酒鬼，这事使他不能忘怀。尽管苏格拉底拒绝服从“三十人会议”的命令，而且（若色诺芬的话可靠）曾指责克利提亚斯是一名恶劣的统治者，仍不能使安尼托释怀。安尼托似乎认为苏格拉底是道德与政治上的邪恶势力：他破坏了道德赖以支持的宗教信仰，在他的不断抨击下，雅典知识分子对民主政治的信赖被削弱，而苏格拉底为害之烈超过任何诡辩学家。凶暴的统治者克利提亚斯是苏格拉底的学生之一；卑鄙而叛逆的亚西比德曾是他的情人；他的早期亲密朋友查尔米德斯曾在克利提亚斯底下任将军之职，而且刚死于对民主派之战中。[1]因此，安尼托认为，苏格拉底应该离开雅典或死。

公元前399年，安尼托、米勒托、莱孔（Lycon）三人提出诉讼：“苏格拉底是公害，他非但不承认国家所信仰的神，反而另相信邪魔”，“他同时还教坏青年”[2]。审判在普通法院中举行，有500名公民出席，大多数为非知识分子。我们无法确知柏拉图和色诺芬有关苏格拉底辩护的报道的可信程度如何，但我们能肯定地说，审判时柏拉图在场。他所叙述苏格拉底的“辩答”，许多地方与色诺芬报道的符合。柏拉图说，苏格拉底坚持辩称他相信国神，甚至相信日、月的神性。“你们首先说我不信神，而后又说我信邪神……你们也可以确定骡的存在，却否认有马和驴。”然后，他凄惨地提到了阿里斯托芬讽刺剧的影响：

他宣称自己所担任的是教导善与简朴生活的神圣使命，没有任何威胁能阻止他。

法官显然曾在此刻打断他的话，并告诉他不要再继续说在他们看来似是侮谩无礼的言论，但是他继续说下去，语气较之前更为傲慢。

第一次宣判他有罪的只是超过60票的多数，假若他的辩护稍稍缓和一些，他很可能会被宣判无罪。他曾有机会提议以刑罚代替死刑判决。开始时他甚至不肯作此让步，但是在柏拉图及其他朋友的请求与担保下，他愿意出30个米纳（合3 000美元）的罚款。第二次投票表决，判他有罪的票比第一次多出80票。

此时他仍有机会脱离牢狱，克里同与其他朋友（假若柏拉图的话可信）准备用钱买通法官，而安尼托可能也曾希望有此折中办法。但苏格拉底自己则坚持到底。他觉得自己只能再活几年，他所“放弃的只是生命最累赘的一部分，全部智力都消退了”。他不但不接受克里同的建议，反而以道德观点对其加以检讨，以辩证的方法予以辩论，大玩其逻辑游戏。在他受审至执行死刑之间的一个月中，他的弟子们每天都到牢里去探望他，直至临刑前，他似乎始终平静地与他们谈话。柏拉图记得当时苏格拉底用手抚弄小斐多的头发，对他说：“明天，斐多，我想你这几根头发要剃掉。”——以示哀悼。赞西比怀里抱着他们最小的孩子，泪潸潸地在那里伤心。他安慰她，并叫克里同送她回家。“你死得冤枉。”一名虔诚的弟子说。“那么你将怎样使我死得不冤枉？”苏格拉底问他。

狄奥多鲁斯说，苏格拉底死后，雅典人后悔那样对待他，于是将控告他的人处死，民众用乱石掷死米勒托。普卢塔克则有另一种说法：控诉者受到民众的鄙视，没有人理睬他们，没有人跟他们搭腔，没有人愿意和他们在一起沐浴。最后，他们精神上受到太大的压力，自己上吊而死。第欧根尼报道说，米勒托被处决，安尼托被放逐。雅典人为纪念这位哲学家，曾替他雕塑铜像。我们不知道这些故事是否真实。[3]

黄金时代随着苏格拉底之死而结束。雅典的躯体与灵魂都已衰竭，只有用长期战争极度的痛苦败坏了雅典人的品格，才能解释他们为什么要残酷地对待米洛斯岛，对米蒂利尼岛执行狠毒判决，将凯旋的将领集体处死，以及将苏格拉底献于一个衰亡信仰的祭坛上。雅典生活的一切基业都被毁坏：雅典乡镇的土地为斯巴达人所蹂躏，需长年才能成长的橄榄树被焚毁；雅典海军被摧毁，贸易与粮食补给的控制权已丧失；国库已罄，私人财产也为苛税压榨殆尽；公民三去其二。在伯罗奔尼撒战争中希腊所受到的生命与财产的损失，远比波斯人入侵时对其所造成的灾害来得严重。自萨拉米斯与普拉蒂亚战役之后，希腊人固然变穷，但他们的勇气与骄傲却因此增高。现在希腊再度陷入穷困，而雅典精神上所受的创伤太深，似乎难以医治。

继续支撑着雅典的有两个因素：其一，恢复民主政治，且领导人有见识与节制；其二，在其最后60年中，甚至处于战乱中，雅典的艺术和文学，超越人类有史以来任何时代的同类作品。虽然阿那克萨哥拉已被放逐，苏格拉底已被处死，但是，他们所给予哲学的刺激，足够使雅典自此后不由自主地成为希腊思想的中心与崇高的目标。从前那种散漫而试验性的思索现已演变成熟，成为激荡欧洲许多世纪的伟大哲学系统。诡辩学家在游历中所提供的无定所、无定期的高等教育，已为历史上最早的大学所取代——这些大学使雅典成为“希腊学府”（如修昔底德曾经称呼的那样）。迭经战火与动乱，艺术传统并未因而衰退，今后许多世纪中，希腊的雕刻家和建筑师仍将继续为整个地中海区域从事雕刻与建筑。雅典从其战败的绝望中，以令人惊异的活力，使其成为新的财富、文化及权势中心。它的后期生命是丰富的。

历史大事年表

公元前

478　底比斯诗人品达返回底比斯

478—467　西那库斯暴君希伦一世在位

478　莱吉姆地方的雕刻家毕达哥拉斯名震希腊

477　缔结提洛同盟

472　画家波力诺塔斯旅居雅典；悲剧诗人埃斯库罗斯创作《波斯人》一剧

469　苏格拉底诞生

468　雅典将军西蒙于欧里梅顿河击溃波斯军队；埃斯库罗斯与索福克勒斯之间的首次戏剧竞赛

467　希俄斯岛诗人巴克基利得斯名震希腊；悲剧诗人埃斯库罗斯创作《底比斯王室之乱》一剧

464—454　斯巴达农奴叛乱；围攻伊索梅山区

463—431　伯里克利执政

462　雅典政治家厄菲阿尔特限制最高法院陪审员的报酬；阿那克萨哥拉居于雅典

461　雅典将军西蒙被放逐；雅典政治家厄菲阿尔特被杀

460　阿克拉加斯地方的哲学家恩培多克勒闻名于希腊；悲剧诗人埃斯库罗斯创作《被困的普罗米修斯》一剧

459—454　雅典人远征埃及

458　悲剧诗人埃斯库罗斯创作《俄瑞斯特斯复仇记》一剧；雅典人兴建“长墙”

456　奥林匹亚的宙斯神庙；菲迪亚斯备受推崇

454　雅典占有提洛金库

450　爱利亚地方的哲学家芝诺旅居雅典；希俄斯岛数学家希波克拉底名震希腊；雕刻家凯利马科斯发展科林斯柱式；底比斯天文学家菲洛劳斯备受推崇

447—431　兴建雅典娜神殿

445　阿夫季拉地方的哲学家赖西帕斯声名大噪

443　哈利卡纳苏斯地方的历史学家希罗多德加入图里（意大利希巴利斯附近）殖民行列；莱昂蒂尼地方的诡辩家高尔吉亚名闻希腊

442　戏剧家索福克勒斯创作《安提戈涅》一剧；伊留特拉地方的雕刻家米隆名震希腊

440　阿夫季拉地方的诡辩家普罗泰哥拉名震希腊

438　菲迪亚斯雕塑雅典娜神像；戏剧家欧里庇得斯创作《阿尔克斯提斯》一剧

435—434　科林斯与科孚争战

433　雅典与科孚联盟

433　波蒂迪亚城的叛变；审判阿斯帕西娅、菲迪亚斯及阿那克萨哥拉

431—404　伯罗奔尼撒战争

431—424　戏剧家欧里庇得斯创作《美狄亚》、《安德洛玛刻》及《赫卡柏》各剧；戏剧家索福克勒斯创作《厄勒克特拉》一剧

430　雅典瘟疫；审判伯里克利

429　伯里克利卒；克里昂当权；戏剧家索福克勒斯创作《俄狄浦斯王》一剧

428　米蒂利尼岛叛变；戏剧家欧里庇得斯创作《希波吕托斯》一剧；阿那克萨哥拉卒

427　诡辩家普罗第库斯与西庇阿斯名闻雅典；高尔吉亚在雅典的使命

425　雅典海军围困斯福克特利亚岛；戏剧家阿里斯托芬创作《阿卡奈人》一剧

424　斯巴达将军布拉西达斯夺取安费波利斯地方；放逐历史学家修昔底德；戏剧家阿里斯托芬创作《武士》一剧

423　戏剧家阿里斯托芬创作《云》一剧；以弗所画家巴赫西斯与赫拉克利亚城画家邱西克名震雅典

422　戏剧家阿里斯托芬创作《黄蜂》一剧；克里昂与布拉西达斯卒

421　签订《尼西亚和平条约》；戏剧家阿里斯托芬创作《和平》一剧

420　“医药之父”希波克拉底声名大噪；阿夫季拉地方的哲学家德谟克利特声名大振；西塞昂地方的雕刻家波力克莱塔名噪希腊

42—0404　兴建厄瑞克忒翁庙

419　演说家李西亚斯崭露头角

418　斯巴达于曼提尼亚战役获胜；戏剧家欧里庇得斯创作《伊翁》一剧

416　米洛斯岛大屠杀；戏剧家欧里庇得斯创作《厄勒克特拉》一剧

415—413　雅典人远征西那库斯

415　赫尔玛伊神柱之毁伤；雅典将军亚西比德蒙羞；戏剧家欧里庇得斯斯创作《特洛伊女人》一剧

414　围困西那库斯；戏剧家阿里斯托芬创作《鸟》一剧

413　雅典人向西那库斯投降；戏剧家欧里庇得斯创作《伊菲革涅娅在陶里斯》一剧

412　戏剧家欧里庇得斯创作《海伦和安德罗米达》一剧

411　四百人会议的背叛；戏剧家阿里斯托芬创作《吕西斯特拉忒》一剧

410　雅典复行民主政治；雅典将军亚西比德于基齐库斯地方摧毁斯巴达舰队

408　米利都诗人兼音乐家提谟修斯声誉日隆；戏剧家欧里庇得斯创作《俄瑞斯特斯》一剧

406　雅典人于阿吉纽西群岛击溃斯巴达舰队；戏剧家欧里庇得斯创作《酒神的伴侣》和《伊菲革涅娅在奥利斯》；欧里庇得斯与索福克勒斯卒

405—367　西那库斯暴君狄俄尼西在位

405　斯巴达人于伊哥斯波塔米战役获胜；戏剧家阿里斯托芬创作《蛙》一剧

404　伯罗奔尼撒战争终；“三十人会议”统治雅典

403　雅典复采民主政治

401　居鲁士二世战死于库那克萨地方；历史学家兼将军色诺芬描述“万人撤退”：戏剧家索福克勒斯创作《俄狄浦斯王在克罗那斯》一剧

399　苏格拉底受审、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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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克利提亚斯与亚西比德在苏格拉底设馆授徒的早期即脱离其门下，他们并不肯接纳他所告诫他们的“节制”这两个字。

[2]法国古典学者克罗瓦赛（Croiset）认为苏格拉底被控的真正原因是雅典农民对任何使国神受到怀疑的人的仇视。

[3]格罗特对这些故事发生怀疑，由于柏拉图和色诺芬竭力想保护苏格拉底的名誉，使它们变得暧昧不清。但这些叙述为古代一般人（如德尔图良[Tertullian]与奥古斯丁[Augustine]）所采信，而且与雅典人的习性非常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