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里庇得斯的剧集

就如乔托（Giotto di Bondone）披荆斩荆地开辟了意大利绘画的道路，拉斐尔（Raffaéllo Santi or Sanzío）以沉潜的气势抑压绘画艺术，使其趋向技术上的完美，而米开朗琪罗（Michelangelo Buonarroti）则以天才呕心沥血的伟大作品使意大利绘画发展至成熟阶段，就如巴哈以令人难以相信的精力为现代音乐开创康庄大道，莫扎特以曲调的淳朴完成完美的形式，而贝多芬完成不平衡的富丽庄严作品的发展工作，埃斯库罗斯以其粗陋的诗句与严谨的哲学为希腊戏剧开拓遵循的方向及创立了形式，索福克勒斯以改良的音乐与平静的思想确定了希腊戏剧艺术的风格，而欧里庇得斯完成了表现炽热情感与狂烈怀疑的作品的发展工作。埃斯库罗斯是一个几乎具有希伯来人热情的传道者，索福克勒斯是一个坚守着一个残破信仰不放的“古典”艺术家，欧里庇得斯则是一个浪漫诗人，因其为哲学所分心，永远写不出一出尽善尽美的戏剧，他们三人是希腊的以赛亚（Isaiah）、约伯及传道者。

欧里庇得斯于波斯战争萨拉米斯战役（公元前480年）同一年，或有人说在同一天出生，可能就在萨拉米斯这座岛上，他的双亲为躲避米德斯人（Medes）逃离该岛。他父亲在雅典弗拉（Phyla）镇颇具钱财与名气，他母亲出身名门，但怀着敌意的阿里斯托芬却坚持说她开了一爿杂货铺，而且沿街呼卖水果鲜花。他的后半生居住在萨拉米斯，他喜爱那里群山的幽静及其蓝海多变的景色。柏拉图希望自己成为一名戏剧家，却做了哲学家；欧里庇得斯希望成为一名哲学家而当了戏剧作家。斯特拉博说，欧里庇得斯“走的完全是阿那克萨哥拉的路线”。他曾经跟普罗第库斯学习了一阵子，而且与苏格拉底过从甚密，有人怀疑这位哲学家曾对他诗人朋友的戏剧有若干贡献。整个诡辩学派运动都进入了他的思想，并且透过他而垄断了酒神戏剧的舞台。他成为希腊启蒙运动的“伏尔泰”，他崇拜理性，在为祭神演出的戏剧中予以破坏性的讥讽。

酒神剧场的记载说他总共写了75部戏，自公元前455年的帕里阿斯的女儿们（The Daughters of Pelias）开始至公元前406年的巴克爱亚（The Bacchae），幸存18出及其他剧本的部分残缺资料。[1]这些戏剧的内容同样是希腊早期的神话故事，但含蕴辩驳的怀疑意味，先是微弱的，作风后来更为大胆。《伊翁》（Ion）一剧系描述著名的伊奥尼亚族始祖陷入一个困惑人的问题中：阿波罗神谕宣布叙塞斯（Xuthus）是他的父亲，但伊翁却发现自己为阿波罗之子，阿波罗诱拐了他母亲，然后用手段将她转让给叙塞斯。伊翁问道：“这一位崇高的神怎么可能会是个骗子呢？”在《赫拉克勒斯》与《阿尔克斯提斯》（Alcestis）中，这一位宙斯和阿尔蒙纳（Alcmena）所生的大力士儿子被形容成性情平和的酒鬼，有大食巨人伽甘塔（Gargantua）的胃口及路易十六的头脑。阿尔克斯提斯叙述关于神要求，若要使阿德墨托斯（Admetus）（色萨利的弗里国王）复活，必须有人同意替死的不渝故事。他的妻子自愿牺牲，而且以百行诗和他殷殷告别，而他以极大的耐性聆听着。阿尔克斯提斯被带走赴阴间，但酒酣耳热的赫拉克勒斯出面干涉，威胁死亡神放掉阿尔克斯提斯，并使她活回来。我们可以了解到，这一出戏剧只是想用微妙的方法嘲弄这一则神话。[2]

《希波吕托斯》（Hippolytus）一剧用的是同样的讥讽手法，但更富技巧、更优美。主人翁是年轻英俊的猎人，曾向狩猎女神阿尔忒弥丝发誓，他将对她永远忠诚，将躲避女人，并在森林中寻找最大的快乐。爱与美的女神阿佛洛狄忒为他这种污辱性的独身主义所激怒，在忒修斯之妻菲得拉的心里注入对忒修斯与女战士安提波（Antiope）所生之子希波吕托斯的狂恋。这是现存的希腊文学中的第一出关于爱情的悲剧，它一开始便表现出狂热的爱的征候：菲得拉为希波吕托斯拒绝之后，憔悴萎靡，濒临死亡。她的侍女突然间变成了一名哲学家，对超越死亡的生命发出哈姆雷特一样的怀疑：

侍女送信给希波吕托斯说，菲得拉闺房的门永远为他而开。当他想到自己的继母这样，惊骇莫名，他当时说的几句话，为欧里庇得斯赢得了“女人厌恶者”的头衔：

菲得拉死掉了，她丈夫从她手里发现一张条子，说希波吕托斯调戏她。忒修斯发狂似的祈求海神波塞冬杀死希波吕托斯。这位年轻人虽然竭力辩护，但没有人肯相信他。他被忒修斯驱逐出境，当他的战车通过岸边时，一只海狮从浪涛中钻出来追他，他的马因害怕而狂奔，战车倾覆，希波吕托斯被拖在岩石上，血肉模糊而死。合唱班呼喝下面的诗句，当时一定惊骇了雅典观众：

在《美狄亚》剧中，欧里庇得斯暂时忘掉他与上帝之间的战争，而将阿尔戈诺茨的故事转变为他的一出气魄最雄厚的戏剧。当伊阿宋抵达科尔基斯后，公主爱上了他，并帮助他盗得金羊毛（The Golden Fleece），将他隐藏起来，欺骗她父亲，而且杀死她兄弟。伊阿宋发誓对她永爱不渝，并带她回伊俄尔科斯。到了那里以后，美狄亚为了攫取帕里阿斯答应传给伊阿宋的王位，毒死了帕里阿斯王。因色萨利的法律禁止他与外国人结婚，伊阿宋和美狄亚只是同居，而且生了两名子女。但是后来他厌恶她那发疯似的野蛮性情，想要寻找一个合法妻子，及生一个嫡嗣，他向科林斯王克瑞翁之女求婚。克瑞翁应允他的请求，并将美狄亚放逐。美狄亚想想自己的过错，道出了欧里庇得斯为女人辩护的著名的诗篇之一：

接着是她复仇的恐怖故事。她假装和她的情敌和好，特意送给她一套昂贵的长袍。这位科林斯公主穿上后，立即着火燃烧。克瑞翁想去救他女儿，也被烧死。美狄亚杀死了她自己生的子女，用车拉着他们的尸体，伊阿宋看着她离开。合唱班吟诵含哲学意义的结尾：

其余戏剧多属有关特洛伊城的故事。从《海伦》中，我们见到修正后的斯特西科罗斯与希罗多德作品：这位斯巴达王后并未跟帕里斯私奔至特洛伊，她被强掳到埃及，在那里守身如玉地等候她的丈夫，欧里庇得斯暗示，全希腊人都为海伦在特洛伊的传说所欺蒙。他在《伊菲革涅娅在奥利斯》中，将对希腊戏剧尚属新尝试的情感及传统信仰劝人规过的对罪恶行为的恐惧心理，大量地加入阿伽门农杀女祭神求风的老故事。埃斯库罗斯与索福克勒斯也都曾就这一个题目写过剧本，但是他们的戏剧在这一种优异的新表现方式下，不久即被人遗忘。克莱登妮丝特拉和她女儿出现时，观众可看到欧里庇得斯所表现的柔和感情，俄瑞斯特斯尚在不懂人事的童稚之年，当时也在场目睹这桩迷信的谋杀案，以后他的命运将受到这一事故演变的播弄。当小女孩迎向她父亲时，流露出娇态和快活：

阿喀琉斯来了，她发现他对他们内定要结婚的事一点也不知情。相反，她获悉军队等她献祭已经不耐烦。她跪在阿伽门农的脚下，请求让她去牺牲。

克莱登妮丝特拉谴责阿伽门农向野蛮祭神仪式屈服，并且提出后来演变成许多悲剧的威胁——“不要逼我背叛你”。她鼓励阿喀琉斯想要拯救她女儿所作的企图，但伊菲革涅娅改变了主意，拒绝逃避。

当士兵走向她，她不许他们碰她，自动朝着焚烧着的火堆走去。

在《赫卡柏》中，战争已经结束，特洛伊城已被攻陷，胜利者正在分战利品。特洛伊王普里阿摩斯的寡妻赫卡柏遣其幼子波利多鲁斯携带大量黄金前往找普里阿摩斯王之友色雷斯国王波利尼斯托（Polymnestor），但波利尼斯托贪婪黄金，杀死这少年，并将其尸体投入海中，后来冲击到特洛伊的岸边，被人送到赫卡柏的面前。这时候阿喀琉斯的鬼魂扣住风，不让它们吹送希腊舰队回家，除非献上普里阿摩斯最漂亮的女儿波利西娜，希腊使者塔西皮斯（Talthybius）来找赫卡柏要这名少女。当他发现不久前还是王后的她，蓬头垢面，疯疯癫癫地躺在地上，不由得念出几行欧里庇得斯怀疑思想的诗句：

这一出复合戏剧的下一幕戏是《特洛伊女人》，完成于公元前415年，即雅典消灭米洛斯岛的第二年，及雅典远征军出发准备为雅典帝国征服西西里岛的前夕。就在此时，欧里庇得斯为米洛斯岛大屠杀及拟对西西里西那库斯发动攻击的残暴帝国主义所震惊，大胆地提出强有力的和平呼吁，以失败者的观点，这是对胜利的勇敢描述，“是古代文学中谴责战争的最伟大作品”。他的故事系从荷马结束——特洛伊的攻陷——接下去。特洛伊男人在一次大屠杀后死亡殆尽，他们的妇女悲伤欲绝，随着她们被损毁的城邦而沦为胜利者的情妇。赫卡柏和她的女儿安德洛玛刻与卡桑德拉上场。波利西娜已被献祭，现在塔西皮斯前来带卡桑德拉去阿伽门农的营帐。赫卡柏晕倒在地上。安德洛玛刻想要安慰她，但她自己也不能自持，当她将儿子阿斯蒂安那克斯搂在怀中，想起了孩子已死去的父亲。

赫卡柏梦想着长期的复仇计划，嘱咐安德洛玛刻曲意殷勤地接纳她的新主人，这样他可以允许她养育阿斯蒂安那克斯，待其以后长大成人，能恢复普里阿摩斯的宗庙及特洛伊的光荣传统。但希腊人同样也想到这一着棋，塔西皮斯前来通知，阿斯蒂安那克斯必须死：“他们命令，你的儿子必须从特洛伊城墙顶上丢下去摔死。”他说完要将小孩从母亲手中夺走，安德洛玛刻抱住他，歇斯底里地和他做最后的告别：

她晕过去，士兵把她抬走。墨涅拉俄斯出现，叫士兵将海伦带到他面前。他曾经发誓要把她杀掉，赫卡柏想到海伦终于将受到惩罚，心里感到快慰。

海伦出来，她显得非常平静，丝毫没有害怕的样子，为自己的姿色感到骄傲。

当海伦和墨涅拉俄斯离开，塔西皮斯抱着阿斯蒂安那克斯的尸体回来。

在《厄勒克特拉》剧中，这古老的主题有极深入的表现。阿伽门农已死，俄瑞斯特斯在弗西斯，而厄勒克特拉由她母亲许配给一个乡下种田的人，他纯正忠实，对她的王族血统非常敬畏，终于消弭了她对他的蓄意怠慢。以她的想法，漂泊在外的俄瑞斯特斯永远也不会找到她。但俄瑞斯特斯受到阿波罗吩咐（欧里庇得斯这一点说得有道理）去为阿伽门农报仇。厄勒克特拉不断敦促他，假若他不去杀死谋害父亲的凶手，她就亲自去。这位少年找着阿及苏斯后，将他杀掉，然后转向他母亲。克莱登妮丝特拉此时年岁已大，两鬓斑白，身体衰弱，而无时无刻不为自己犯罪的阴影所侵袭，她对憎恨自己的子女既惧又爱。她请求，但不哀求宽恕，对自己罪恶的惩罚，也有些坦然。俄瑞斯特斯杀死母亲后，惊恐得不能自制。

欧里庇得斯该剧的最后一幕称之为《伊菲革涅娅在陶里斯》（Iphigenia at Taurs）。亦即伊菲革涅娅与陶里（Tauri）族人。当阿伽门农的女儿将要在奥利斯的火堆中烧死来祭神时，狩猎女神阿尔忒弥丝用一只鹿代替，将女孩从火焰中救起，并让她在克里米亚（Crimea）半野蛮的陶里族人的狩猎女神庙做女祭司。陶里族规定，凡未经许可而登岸的陌生人，必须捉来祭狩猎女神。伊菲革涅娅就是担任这一桩献祭活人的不愉快工作的主持人。她离开希腊已经18年，为想念她所爱的人，而在悲伤中变得颓丧，失去往日的神采。这时候阿波罗神谕答应给予俄瑞斯特斯安宁，假若他能从陶里族人手中夺走狩猎女神像，并将其携回雅典。俄瑞斯特斯和他的同伴庇拉德斯乘船出发，他们经过多日航行终于抵达陶里人的海岸，蛮人很高兴地把他们当做海给狩猎女神的礼物，而且将他们赶往女神庙祭坛上献神。俄瑞斯特斯因疲劳过度而癫痫病发作，倒在伊菲革涅娅的脚下，她虽然认不出他是谁，但是当她看到他们两人正值青春年少而如今面临死亡时，怜悯之心不禁油然而生。

她告诉他们说，如果他们能记住她的话，带回阿尔戈斯，她答应救他们。

俄瑞斯特斯想去握住她的臂，但是被她的侍者阻止，不准任何男人碰狩猎女神的祭司。他说他就是俄瑞斯特斯，但是她却不相信。待他重述厄勒克特拉对他讲过的故事，终于使她相信。

他们设法救她，而她则帮助他们盗狩猎女神像。由于她的巧妙计谋，他们安全地到达船上，将神像运往布劳伦。伊菲革涅娅仍担任祭司，在她死后，被当地人当做神一样祭拜。俄瑞斯特斯也为复仇三女神所宽恕，过了几年平安日子。神祇已满足，“坦塔鲁斯的孩子（The Children of Tantalus）”戏剧亦已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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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欧里庇得斯的主要剧本问世的次序约略如下：《阿尔克斯提斯》（Alcestis），公元前438年，《美狄亚》（Medea），公元前431年，《希波吕托斯》（Hippolytus），公元前428年，《安德洛马刻》（Andromache），公元前427年，《赫卡柏》（Hecuba），约公元前425年，《厄勒克特拉》（Electra），约公元前416年；《特洛伊女人》，公元前415年，《伊菲革涅娅在陶里斯》（Iphigenia in Tauris），约公元前413年；《俄瑞斯特斯》（Orestes），公元前408年，《伊菲革涅娅在奥利斯》（Iphigenia in Aulis），公元前406年；《巴比伦人》（The Bacchae），公元前406年。

[2]该剧于公元前438年和由欧里庇得斯所写的另三出戏在同一组中演出，作者或许把它当做半认真的“林神”，而非半喜剧性的悲剧。在《布劳斯琴的冒险》（Balaustion's Adventure）中，布朗宁（Browning）以其单纯的看法，仅衡量该剧的表面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