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利都及希腊哲学之诞生

向卡利亚西北行约90英里为一沿岸山岭地区，其宽度约2030英里，即古伊奥尼亚之所在。希罗多德曾称赞“这里的空气和气候为普世之冠”。大部分城市位于河口，或在道路的末端，自内陆运出的货物，经由这些河流或道路出地中海运往各地。

伊奥尼亚十二城最南端的米利都，在公元前6世纪是希腊最富有的城市。该地自新石器时代起即由卡利亚人居住。当约公元前1000年伊奥尼亚人自阿提卡来到这个地区的时候，他们发现了古爱琴文化（虽已呈衰颓），这个遗存的文化显然将来可以作为他们文明发展的起点。伊奥尼亚人到达时并未带女人同来，他们的做法很简单，就是把当地居民的男性杀死，然后娶这些寡妇为妻，因此，文化与血统同时混合。米利都也和其他大多数的伊奥尼亚城市一样，最初臣服于领导他们作战的国王，然后听命于拥有土地的贵族，最后顺从代表中产阶级的“专制君主”。在公元前6世纪初期，于独裁者色拉西布洛斯统治之下，米利都的工商发展登峰造极，由于财富的聚集成长，也使文学、哲学及艺术开花结果。羊毛自内陆丰饶的牧场运到后进入城内纺织厂制为衣着。伊奥尼亚人自腓尼基人处学到了很多事物，它本身的教育也逐渐改善，因而也在埃及、意大利、普罗彭蒂斯及欧克森等地建立殖民地作为贸易站。仅米利都就设有80处这种殖民地，其中60处是在北方。米利都自阿比多斯（Abydos）、基齐库斯、西诺波（Sinope）、奥尔比亚（Olbia）、特拉伯泽斯（Trapezus）及狄俄斯库里阿斯（Dioscurias）获得亚麻、木材、水果及金属，而用手工艺品作为交换品。这个城市的财富和奢华为整个希腊世界所尽知，也招致了很多反感。商人们因财源茂盛，利润滚滚，因而对许多偏远地区的企业和城市本身贷出许多金钱。这些商人可以说是伊奥尼亚新生的美第奇（Medici）。[1]

在这种富于激励性的环境中，希腊发展了她对于世界最特殊的两种礼物——科学和哲学。贸易的枢纽就是思想交换所、不同习惯及信仰的摩擦场；由分歧产生矛盾、比较和思想；进而，多种迷信相继消失，由是理性逐渐开始。现在在米利都和而后在雅典一样，人们自成百的城邦前来。由于商务的竞争，思想就自然很活跃，由于长期离开原乡的祭坛和家乡，思想自然也就没有传统的束缚。米利都人自己也远赴其他国家各城，也由于目睹吕底亚、巴比伦、腓尼基和埃及文明而眼界大开。因此，除其他事物外，埃及的几何学和巴比伦的天文学进入了希腊人的思想领域。贸易和数学，外国商务及地理，航海及天文遂得携手发展。同时，财富创造了闲暇，“文化贵族”在思想自由之下日益成长（因为只有少数人有阅读能力）。没有强有力的僧侣集团，也没有古老而具有授意性的典籍限制人们的思潮；就是在某种意义上成为希腊圣经的荷马史诗，也还没有真正定型；同时，其神话也还带有伊奥尼亚怀疑论和具有诽谤性欢愉的痕迹。此时思想首次大众化和尘世化，而且对世界和人类的各项问题寻求合理和适合的答案。[2]

纵如是，一棵新植物（虽有其变化与盛衰）亦有其根源。埃及祭司们的古老智慧和波斯的东方哲贤，可能甚至印度的卜者，迦勒底的僧侣科学，赫西奥德的人格化的《宇宙开创论》等与腓尼基人及希腊商人的自然实际主义混合后，遂产生了伊奥尼亚哲学。希腊宗教因为谈论命运是神与人的主宰，所以也为这个哲学铺了路：因为法律的观念优于不可靠的个人论断，因而也就表示出科学与神话，以及专制与民主的分解。当人认识或了解他是隶属于法律时，也就真正获得了自由。据我们所知，希腊人首先获得了这个认识，而他们在哲学和政府上的自由也是他们成就的秘密，也是他们在历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原因。

因为生命是由承袭和变异、稳定习俗与经验更新来推进，所以就希冀哲学的宗教根源能够建构并滋养它，而且，于结束之时，它必遗留下神学的有利因素。希腊哲学史上曾有两派并驾齐驱，一派是自然主义者，一派是神秘主义者。后者源于毕达哥拉斯，承其衣钵者为巴门尼德斯（Parmenides）、赫拉克利特（Heracleitus）、柏拉图及克里安塞（Cleanthes）至柏罗丁尼（Plotinus）、圣保罗；另一派由泰勒斯开其先河，而后历经阿那克西曼德、色诺芬尼、毕达哥拉斯、希波克拉底及德谟克利特至伊壁鸠鲁（Epicurus）和莱喀古斯，偶尔也有许多伟大的哲学家如苏格拉底、亚里士多德、马可·奥勒留（Marcus Aurelius）等把这两种主流加以混合，以期将尚未形成定论的生命范畴，予以公平处理。但纵然是在这些伟大哲学家当中，其主要的努力（希腊思想之特性）仍为理性的热爱与追求。

泰勒斯约诞生于公元前640年，出生地可能是米利都，一般人认为他的父母是腓尼基人，他所受的很多教育来自埃及和近东；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东方文化之传入西方。他也曾经经商，但是他经营的程度仅以取得生活的必需为度。每个人都知道他在榨油投机上的成功故事。[3]其余的时间他则用于研究，有一个故事说他在观察星体时落入沟中，这可以证明他在研究时的专注和精力集中。虽然他很爱孤独，但对于城市的事物仍有兴趣，他与独裁者色拉西布洛斯私交甚笃，同时也主张伊奥尼亚各邦应组成联邦，以联合对抗吕底亚和波斯。

据闻，众口一致认为是他将数学和天文科学传入希腊。古人曾说他在埃及的时候在人影等于人实际高度时去丈量各金字塔的阴影，以测知金字塔的高度。回到伊奥尼亚之后，他对于几何的定理研究异常着迷，他把这种研究视为一种演绎科学，他发明了几则定理，而后由欧几里得加以搜集。[4]这些定理奠定了希腊的几何学的基础，而他对天文的研究，也为西方文明建立了天文科学，因而脱离了东方的占星术。他也曾作了几次不太重要的观察，并且曾因成功预言公元前585年5月28日的日食而震惊整个伊奥尼亚，他这次预言可能是基于埃及的记录和巴比伦的计算。他宇宙理论的其余部分并不较当时的埃及和犹太宇宙论显著优越。他当时想象的世界是一个浮在浩瀚无垠水域上的半球，而地是一个平盘，这个平盘又漂浮在这个半球内部的平面上。因此，我们不要忘记歌德对他的批评：他具有他那个时代人类所有的错误，但他内在观察所得则是他自己的创造。

一如若干希腊神话谓海洋神是万物之父，泰勒斯也以水为万物的第一来源，水既是万物的原始，也是万物的归宿。亚里士多德认为他这种说法可能是“基于万物的助长成分或营养分以及万物的种子都含有水分……既然万物都来自水也因水而生，自然水就成了第一来源”。也许是由于他相信水是气体、液体及固体三态的最基本形态（理论上三态均能变为水）。他的思想要点并非是将万物化为水，而是将万物化为一种物质，这也就是历史上的首次单元论。亚里士多德描述泰勒斯的看法为物质主义者或唯物主义者，但泰勒斯本人则更说明世界上所有的微粒（particle）均有生命，物质及生命实系一体而不能分离，植物、金属以及动物和人类都有一个不朽的“灵魂”。巨大的力量可改变其形态，然其“灵魂”永不死亡。泰勒斯习惯的说法是生与死之间并无显著区别。当有人想刺激或激怒他而以既然生死并无显著区别，何以他仍选生而不选死相询时，他的答复仍然是：“因为生与死并无区别。”

在老年时，于众人同意下他接受了“哲人”的称号。当希腊人而后列举“七哲人”时，他们以泰勒斯居首。当有人问及什么事情最困难时，他以一句最著名的箴言“认识你自己”为答。当询及何者最易时，他的答复是“向人提供意见”。对于何谓天主的答复是“无始无终者”。对于何者始为最道德与最公道的生活方式的答复是“我们永远不要做责备他人的事”。根据作家第欧根尼·拉尔修（Diogenes Laertius）的说法，他是在观赏一次竞技比赛时死于热、渴及衰弱，因为他的年事实在太高了。

斯特拉博说泰勒斯是第一位写自然科学（物理学），或事物之存在与发展原则的人。他的著作由他的学生阿那克西曼德积极推展。阿那克西曼德虽然生存于公元前611前549年，但令人惊讶的是他所解说的一部分哲学与斯宾塞（Spencer）于1860年所发表的非常类似（斯宾塞对于他本人的独创力深为疑虑）。阿那克西曼德谓第一个原则是极大的“无法确定的无极限”（apeiron），也就是不具备特别品性的无限质量，但是能依固有力量，发展为宇宙间所有各种不同的实体。[5]这个有灵性、永远，但非人性也不涉及道德的“无极限”，乃阿那克西曼德的体系中唯一的天主。这个神是不变而永恒的，因此，也与尘世间可变且短暂生存的诸神迥异。（这里也就产生了爱利提克[Eleatic]学派的形而上学——只有永恒的天主才是真神。）自这个不具特性的“无定形”产生了许多变幻无穷的新世界，这些新世界在经过无穷的变化后又依进化及死亡的方式回到这个“无极限”。所有相反的事务亦为这个原始的“无极限”所包容——冷与热、湿与干、液体、固体及气体等等；在发展变化中这些具有潜能的品性变为实际，成为多种及固定的事物；在分解中这些相反的品性仍旧分散归还于“无极限”。（这都是赫拉克利特和斯宾塞学说的一个来源。）在这种事物的升沉中各种元素互相斗争，也作为一种敌对力量互相侵占。在发生相反力量时即产生分解现象，于是“事物即消失于其所诞生之处”。

虽然阿那克西曼德在天文研究上也犯了奇怪的错误，但由于当时仪器的缺乏，这种错误是可原谅的，他较泰勒斯的想法更进一步，认为大地是悬于宇宙中间的一个圆柱体，并且只有在距其他所有物体等距离时始可存留。他认为日、月、诸星体都是围绕大地作圆形旋转。阿那克西曼德为说明他的想法，在斯巴达制作了一架日晷仪（可能是按照巴比伦的式样），在这架仪器上可显示各星体的运动，黄道的倾斜，[6]至点（冬至、夏至）、分点（春分、秋分）及季节的连续。在他的朋友赫克托斯的帮助下，描画一幅已有人居住的世界图（显然是在一块铜片上），[7]使得地理学成为一门学问。

阿那克西曼德认为大地在其最早时期为流体状态，外面的热力使一部分干燥成为陆地，一部分蒸发成为云。同时，在大气中热度的变化造成了风的移动。有机体系由于原始的潮湿经各时期逐渐形成。陆地上最初的动物是鱼，也仅由于地面上逐渐干燥，鱼才形成了今日的体形。人在最初也是鱼，人在最初时期诞生下来体形结构不和今日相同，因为如此无法觅取食物，也就会被消灭。

另外一位较次要的人物是阿那克西曼德的学生阿那克西米尼（Anaximenes），他认为万物的原始是空气。所有其他物质都是自空气产生，经由稀释产生了火，或经由凝缩而逐渐产生云、水、土及石。至于灵魂则是气体，这个气体或灵魂使我们灵肉一体，因此，世界上的空气是遍布的灵气、呼吸或天主。他这个思想足以抵御所有希腊哲学的风暴，并且可在禁欲和精神超脱及基督教内发现乐园。

在这个米利都的全盛时期不仅产生了希腊最早的哲学，同时，也产生了最早的散文和史料的编纂法。诗对于一个国家的青春期似乎是很自然的事（当想象力大于知识时），同时，强烈的信心就会对于土地、树木、海洋和天空等自然力量赋予一种品性。诗既很难避免灵性主义，灵性主义也同样不易避开诗。散文是不受想象和信仰拘束的一种心声；是人间、俗世与平淡无奇的事物；是一个国家成熟的表征，也是幼年时期的墓志铭。到这个时期（公元前600年）几乎所有的希腊文学都是诗体。教育方面，已用韵文传授特殊知识和道德，甚至早期的哲学家如色诺芬尼、巴门尼德及恩培多克勒也把他们的思想出之以诗。就如同科学在最初是哲学的一种，但极力奋斗以期脱离全体性、臆断性及无法证明的境界。哲学在开始也是诗的一种，但极力想脱离神话、灵性主义和譬喻的范畴。

因此，菲勒塞德斯和阿那克西曼德用散文以解说他们的学说时算是一件大事。当时希腊人称为理性作家或散文作家的人也开始使用这种新媒介编纂他们各邦的年谱。因此，卡得马斯编了米利都年谱（于公元前550年），欧加昂（Eugaeon）编了萨摩斯的年谱，桑索斯编了吕底亚的年谱。在这个世纪结束之前的赫克托斯完成了两部著作——《探询集》和《地之周围》，使历史和地理获得了划时代的进展。《地之周围》一书将已知的世界区分为两大洲——欧洲和亚洲，并且将埃及包括于亚洲内。倘若（许多人怀疑）现存的断简残篇是真迹，对于研究埃及确具贡献，后来希罗多德从这里边剽取了许多资料（但希罗多德本人并不承认）。他写的《探询集》一开始就是一连串的怀疑：“我仅写出我认为真实的，因为许多希腊传说对我而言似乎是荒谬可笑的。”赫克托斯把荷马的作品当做历史，并且闭着眼睛接受许多故事，虽如是，他仍然作了一番诚实的努力，以便能将事实与神话加以区分，并追溯有关系谱，使能达成希腊的信史。因为这位“历史之父”诞生得很早，因此，希腊的历史编纂由来已久。

对赫克托斯和当时大多数城市及希腊殖民地的理性作家与散文作家而言，“历史”一词的意义乃对任何事物事实的探查，就现代观念言，亦同时适用于科学、哲学及史学编纂。但这个名词在伊奥尼亚则有一个怀疑性的含意，其主要意义为诸神及神人英雄（半神半人的英雄）的奇异故事已由尘世间的事件记载及因果的合理解释所取代。赫克托斯开始了这种程序和方法，希罗多德加以发扬光大，而修昔底德则将之完成。

在希罗多德以前，希腊散文的贫乏与散文文学开始时的米利都被外来征服与社会贫穷有密切关系。内部腐化后自然就会循着历史的惯例为外来的征服铺路。财富的增长和社会风气奢侈则又使享乐主义大行其道，同时，禁欲主义和爱国主义似乎就会被人遗弃，被认为可笑或荒谬。此一现象所产生的结果，使希腊人中流行一句“米利都人从前曾经很勇敢”的轻蔑语。昔日缓和阶级斗争的信条是“给强者以少量，给弱者以慰藉”，当这一信条丧失力量后，对于世间的财物竞争遂更尖锐。富者支持一个寡头式的独裁政治，形成一个联合党派以对抗企求民主政体的贫民。一旦贫者控制政府，便将富者放逐，在打谷场集合起富者所留下的子孙，加以奴役，终至饱受虐待而死。若干年月后，富者重掌政权，于是将民主领导人物置于薪堆上活活烧死。约公元前560年时，吕底亚王克罗苏斯开始将自克尼都斯至达达尼尔海峡的亚洲希腊海岸归属于吕底亚的统治时，米利都因拒绝帮其姐妹邦得以保全其独立。但在公元前546年波斯王居鲁士（Cyrus）征服了吕底亚后，便毫无困难地将由于党派倾轧陷于不振的各伊奥尼亚城市吞并入波斯帝国。米利都的伟大时代已成陈迹。在各邦的历史中，科学与哲学在腐败介入后达于极盛，而智慧却成死亡的预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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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美第奇为1516世纪中意大利佛罗伦萨城一豪富家族，一门中出三位教皇。——译者注

[2]公元前6世纪，中国与印度也出现类似的运动。

[3]根据亚里士多德的说法：“一般人传说泰勒斯经由对天文的观察知道橄榄在那年要丰收，因此在冬季以最低廉的代价把米利都和塞俄斯岛两地的榨油业者都先雇好，因为是在冬季，所以没有人和他竞争。等到榨油季节一到，许多人都需要这些工人，他立刻依照自己的条件以高价将这些转雇于他人，因而获利甚丰。他以这种方法对众人证明如果一个哲学家选择致富途径是很容易的。”

[4]一圆被其直径所等分；任何等腰三角形基线上之两底角相等；半圆之角系直角；两直线相交其对顶角相等；如两三角形有两角及一边互等时，则两三角形全等。

[5]参照斯宾塞的进化定义：进化乃是“从不定、松散的同质至确定、凝结的异质之实质上的一种变迁”。

[6]所谓黄道就是太阳每年在天上经过的大圆。既然这个圆的平面也是地球轨道的平面，黄道的倾斜就是赤道平面及其旋绕太阳轨道平面间的斜角（约23°）。

[7]埃及人前此曾绘有地图，惟其所含地区较为有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