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文艺复兴
1.5.4.1 武士
武士

假如我们面前摆着拉斐尔那张意蕴深邃的尤利乌斯二世画像,便立刻可以看出他是一位最坚强的教皇。硕大的头,疲倦而卑逊地低垂着,宽而高的眉,大而象征好斗的鼻子,严肃、深陷而锐利的眼睛,果决而紧闭的嘴唇,带满权威性戒指的手,因权利幻灭而呈现忧郁的脸。就是他在10年之内,使意大利陷于战乱,从外国军队手中解放意大利,摧毁圣彼得教堂,把布拉曼特等100位艺术家带进罗马,发掘、培育并指导米开朗基罗和拉斐尔。经过他们而贡献给世界一座新的圣彼得教堂和西斯廷教堂天花板,以及梵蒂冈的房间——了不起的人啊!

他火爆的脾气,似乎从出世那天起,便是他的特征。他是西克斯图斯四世的侄儿,1443年生于沙沃纳附近的地方。27岁时升任红衣主教,焦虑地经过33年的红衣主教生涯,才遂其所愿,当上向往已久的教皇。他并不比其他同事注意独身的誓言。他在梵蒂冈的司仪后来说,尤利乌斯教皇不允许教徒吻他的脚,因为他的脚染患法国病而破相。他生了三个私生女,却忙于攻打亚历山大教皇,无法找出时间表现父爱。在亚历山大看来,已冒犯到人类根深蒂固的伪君子心理。他憎恨亚历山大,因其为西班牙闯入者,他否认其有教皇的资格,称其为骗徒、窃位者,并竭尽所能夺取其位,甚至于招请法国进攻意大利。

他似乎是出生为亚历山大的衬托对比人。那位博尔贾的教皇,快活、乐观而脾气好(除去一二可能的缺点而外);尤利乌斯却严厉、威风凛凛、感情丰富、急躁、容易动怒、一仗接着一仗地打,只有在作战时才真正快乐。亚历山大派人督师作战,尤利乌斯却亲自上战场。这位60岁的教皇成了战士,穿战袍比穿教皇礼袍还舒服,喜欢营帐和攻城略地,也喜欢自己指挥执枪攻击。亚历山大会玩乐;尤利乌斯却忙完一事又忙另一事,从不休息。亚历山大可担任外交官;尤利乌斯却发现当外交官极端困难,因为他喜欢告诉百姓他对他们的看法。“他的言语常常粗暴得不拘小节”,“年纪越老,此种错误越明显”。他的勇气,就像他的言语,毫无限制。他在征战中时常生病,一等病好,就又再攻击敌人,要使敌人狼狈不堪。

他也像亚历山大一样,必须贿买一些红衣主教,以便于进军教皇宝座。却在1505年的一项训谕中,宣布禁止此种做法。这一改革,他做得很率直。更率直的,他几乎彻头彻尾地废弃了族阀主义,很少任命亲戚担当官职。但在出售教堂圣俸及升级上,他却模仿亚历山大的旧例。他的赠与赦罪状及兴建圣彼得教堂,激怒了日耳曼人。他理财有方,同时资助了战争和艺术,并留给利奥教皇过剩的财宝。在罗马,他恢复了亚历山大晚年以来开始混乱的社会秩序,并以明智的用人政策统治教皇领地。他允许奥西尼和科隆纳重得他们的城堡,以亲属与这些权势贵族通婚,来巩固他们的忠心。

当他掌握大权时,他发现教会领地处于混战之中。亚历山大和恺撒·博尔贾的大半事业被毁坏了。威尼斯于1503年攻占法恩扎、拉韦纳及里米尼;乔万尼·斯福尔扎归还给佩萨罗;巴格廖尼家族再度君临佩鲁贾,本蒂沃利家族也重占博洛尼亚。这些城市税收的损失,威胁到罗马教廷的偿付能力。尤利乌斯同意亚历山大的看法,认为罗马教会精神上的独立,必得继续拥有教皇领。他重蹈亚历山大的覆辙,求助于法兰西,以对抗他的意大利敌人(并求助于日耳曼和西班牙来驱逐法兰西人)。法兰西答应派遣8 000人,以交换三个红衣主教之职位。那不勒斯、曼图亚、乌尔比诺、费拉拉和佛罗伦萨允诺派遣小支队支援。1506年8月,尤利乌斯率领其弱小的军队——400骑兵、他的瑞士卫队和4位红衣主教——离开了罗马。教皇军虽由复位的乌尔比诺公爵圭多巴尔多指挥,但尤利乌斯教皇却身先士卒,这是过去几个世纪不曾见的景象。姜巴洛·巴格廖尼自忖无法击退此一联军,来到奥维托向教皇投降,请求饶恕。尤利乌斯咆哮道:“我饶恕你的滔天大罪,但你犯的第一个小罪,我要让你全部偿还。”尤利乌斯凭其宗教权威,在大军抵达城门之前,只带一小队卫士进入佩鲁贾。巴格廖尼大可叫人逮住他,关起城门,但巴格廖尼却不敢这么做。站在旁边的马基雅维利非常惊奇,因为巴格廖尼坐失一个“可以永留青史的机会”。他或可成为第一个告诉教士们,以其生活及统治方式所受到的尊敬是如何少的人。他大可做这桩事,其伟大性超过丑名及紧张而来的危险。马基雅维利像大部分的意大利人一样,反对教皇的世俗权力,也反对教皇同时当上国王。但是,巴格廖尼把他的生命(或许是灵魂)看得比死后留名还有价值。

尤利乌斯在佩鲁贾只停留很短的时间,他的真正目标是博洛尼亚。他带着他的小队将士,越过亚平宁山的崎岖山路,抵达西斯纳,然后从东面攻打博洛尼亚,同时法兰西从西面进攻。尤利乌斯加强攻击,颁布训令,驱逐本蒂沃利及其徒众于教会外,并以完全赦罪状为报酬,悬赏杀死他们。这是一种新的战争方式。本蒂沃利逃走,尤利乌斯坐在扛夫肩扛的担架上进入城市,人民把他当做暴政下的解放者欢迎,时为1506年11月11日。他命令米开朗基罗在圣彼得教堂门口为他雕铸巨像,然后返回罗马。他乘坐凯旋车经过罗马街道,被当成胜利的恺撒欢呼。

但威尼斯仍占据法恩扎、拉韦纳、里米尼,错估了教皇的好战精神。尤利乌斯冒意大利的险,想攫得罗马尼亚,他招请法兰西、日耳曼和西班牙来帮忙他征服亚得里亚。我们将在日后看到他们在后来的坎布雷联盟上,如何热烈地反应——不是想帮助尤利乌斯,而是想瓜分意大利。尤利乌斯加入他们的联盟,他对威尼斯的痛恨超过他对意大利的爱。当盟国以军队攻打威尼斯时,尤利乌斯却以历史上最直截了当的训令,将威尼斯排出罗马教会。他获胜了,威尼斯把窃据的城市归还罗马教会,并接受最卑下的条款。威尼斯的使者,在一项跪痛了膝盖的长典礼中接受忏悔式和“驱除教权”训令的解除,时为1510年。尤利乌斯后悔请来法兰西国,此时他改变政策,想把他们赶出意大利,并且深信上帝必跟着改变了神圣的政策。当法兰西的大使对他宣称,打败威尼斯是法兰西的胜利时,说:“这是上帝的意愿。”尤利乌斯愤怒地回敬以“这是魔鬼的意愿!”

此时他又将好战的眼睛转向费拉拉。费拉拉是公认的教皇采邑,但因为亚历山大向卢克雷齐娅求婚时的退让,仅向教皇国呈献象征性的贡礼。更有甚者,阿方索公爵在教皇命令下对威尼斯宣战,却拒绝教皇讲和的命令,仍旧为法兰西的盟国。尤利乌斯决定费拉拉必须百分之百地成为教皇国。1510年,他以驱逐教权令开始作战。这个训令,使一位教皇的女婿变为一个“罪孽深重的孩子,以及沉沦的祸根”。尤利乌斯在威尼斯人的帮助下,轻而易举地攻占摩德纳城。当他的军队还停留在那里时,教皇误往博洛尼亚城,消息突然传来,一支奉命援助阿方索的法兰西军队,已兵临城下。教皇的军队离得太远,帮不了忙;博洛尼亚城内只有900名兵士,而城民因受教皇使节阿利多西红衣主教(Cardinal Alidosi)的压迫,不能赖以抵抗法兰西人。因热病卧倒于床上的尤利乌斯一时绝望了,并想到吞药自尽。当他即将卑屈地向法兰西求和时,西班牙和威尼斯的援军赶到,法军退却,尤利乌斯以一劳永逸地开除教籍逼他们仓皇遁去。

费拉拉城同时也严阵以待,尤利乌斯判断他的军队还没有能力攻取这座城市。他不为军事荣耀所惑,亲率军队围攻费拉拉公爵国的北方前哨据点——米兰多拉镇(Mirandola),时为1511年。虽然已是68岁的年纪,他仍在深雪中行军,破例地在冬天作战。他主持战略会议,指挥大炮的操作和安置,检阅军队,酷嗜军旅生活,不让任何人超越他。部属们有时会笑他,但大都欣赏他的勇气。敌人炮火击毙他身旁的侍者时,他就转移阵地,而新阵地又被米兰多拉的炮火打到时,他便冒着生命危险,耸着弯曲的肩膀,回到第一个据点。米兰多拉抵抗两个星期后投降。教皇命令所有在城中发现的法兰西兵士,一律予以处死。也许是由于双方的安排,并没有发现任何一个法兰西兵士。他禁止抢劫,保存了这个都市,并出售8个新红衣主教职位,所得用以补给及资助其军队。

他企图在博洛尼亚休息,但立刻又被法兵围攻。他便逃到里米尼,法人恢复本蒂沃利的职权。百姓欢迎这位被驱逐暴君的回来,他们把尤利乌斯建造的堡垒捣毁,铲掉米开朗基罗为他雕刻的塑像,当做破铜片卖给费拉拉的阿方索公爵。这位冷酷的公爵将之熔铸为一尊大炮,命名为拉朱利亚(La Giulia),以纪念教皇。尤利乌斯又颁布了另一项训谕,把那些参与推翻教皇在博洛尼亚权威的人,全部驱逐出教会。法兰西部队以重占米兰多拉回报。尤利乌斯发现,在里米尼圣弗兰西斯科教堂的门上,贴有一张9个红衣主教签署的文件,定于1511年9月1日,在比萨召开大会,检讨教皇的行动。

尤利乌斯心神劳瘁地回到罗马,虽充满了灾厄,却不向失败低头。圭恰尔迪尼声称:

虽然教皇发现自己为虚幻的希望所惑,但他在行为上,似乎仍一味模仿神话作家笔下的安泰俄斯(Antaeus)。安泰俄斯常为大力士海克力斯的力量所败,却能恢复更伟大的力量和精神。逆境在教皇身上,也有同样的效果。当他似乎是山穷水尽、濒临绝望的时刻,却又恢复了精神,以更坚韧不拔的意志和更坚定的决心,东山再起。

为抵制这些反叛的红衣主教,他颁布开会命令,定于1512年4月召开大会于拉提朗宫。他日夜不停地苦干,想建立一个联盟,来对抗法兰西。眼看即将成功,他却于1511年8月17日罹患重病。随后3天,挣扎于生死边缘。8月21日仍旧不省人事。红衣主教们就准备召开枢密会议,选举教皇继承人。此时,列蒂(Rieti)的主教——庞培·科隆纳(Pompeo Colonna)呼吁罗马人起来反对教皇的统治,重建里恩佐共和国。但次日(22日),尤利乌斯却苏醒过来,不顾医师的劝言,喝下一大口酒。他的复原,使所有人惊奇,更使许多人失望。共和国运动也就此烟消云散。10月5日,他宣布成立神圣联盟,由教皇国、威尼斯和西班牙组成。11月17日,英国的亨利八世加入该组织。经过如此加强势力之后,他罢黜签署召集比萨会议的红衣主教,并禁止此类会议再举行。在法兰西王昭示下,佛罗伦萨王准许此项禁会在比萨召开。于是,尤利乌斯向佛罗伦萨宣战,并计划让美第奇复位。1511年11月5日,27位教士连同法兰西王和几所法兰西大学的代表,集会于比萨。但因居民的威胁及佛罗伦萨的不情愿,该会便于11月12日迁往米兰。在法兰西驻军的护卫下,这批分裂的会议出席人,战战兢兢地忍受人民的嘲骂。

尤利乌斯赢得这次对主教之战后,便又转入作战。他买通瑞士参加联盟。瑞士出兵攻打米兰的法军。进攻失败,瑞士军队退回老家。1512年4月11日复活节,法人在阿方索的炮兵支援下,由戴法克斯(Gaston de Foix)率领,击败神圣联盟所组成的军队于拉韦纳。事实上,罗马尼亚已全部为法兰西所控制。尤利乌斯拒绝主教们求和的请求。米兰会议宣布废黜教皇,借以庆祝此次胜利。尤利乌斯听后置之一笑。5月2日,他乘轿前往拉提朗宫,召开第五次拉提朗会议。他立刻丢下会议不管,匆匆忙忙赶回战场。

5月17日,尤利乌斯宣布日耳曼已经加入神圣联盟,共同对抗法兰西。瑞士再度被收买,从蒂洛尔(Tirol)进兵意大利,抵住一支因胜利和统帅死亡而解体的法兰西军队。此时,法兰西在兵力上转居下风,于是放弃拉韦纳、博洛尼亚和米兰。分裂派的红衣主教便逃到法兰西。本蒂沃利又逃走了,尤利乌斯成为博洛尼亚和罗马尼亚之主。他趁热打铁,又攻入帕尔玛和皮亚琴察。费拉拉这时再也不能依靠法兰西的援助,尤利乌斯稳操胜券。阿方索公爵称,只要教皇肯发给他一张安全通行证,他便愿意到罗马,领受赦罪式及和平条件。尤利乌斯真的发给他安全通行证,公爵于是来到罗马,领受宽宏的赦罪式。但当阿方索拒绝以费拉拉交换小小的阿斯提时,尤利乌斯立刻宣布他的安全通行证无效,并以捕捉入狱相威胁。奉派送安全通行证给阿方索公爵的法布里齐奥·科隆纳(Fabrizio Colonna),自觉名誉受损,乃帮助阿方索逃离罗马。阿方索历经千辛万苦,回到费拉拉后,再度武装碉堡城墙。

现在,这位武士型教皇的旺盛精力终于疲竭了。1513年的1月下旬,尤利乌斯诸病并发,呻吟病榻上。有失厚道的闲话,称此为“法兰西病”的后果,其他人则认为是暴饮暴食的结果。因为没有什么治疗可以退热,他也就乐天知命了,一面指示埋葬地点,一面催促拉提朗会议照常进行。他忏悔自己是个大罪人,向红衣主教们告别。1513年2月20日,他以生前同样的勇气去世。全罗马哀悼他,史无前例的人群前来送葬,并吻尸体的脚。

我们无法估计尤利乌斯在历史上的地位,除非把他当做意大利的解放者、圣彼得教堂的建造者以及所有教皇中提倡艺术最力者来研究。但同时代的人,大部分都当他是政治家和武士。他们害怕他无穷的精力、他的凶狠、他的诅咒以及毫不妥协的怒气。但在他暴烈的背后,他们仍可以感觉到他充满慈爱的心怀。[1]他们看到他保卫教皇领土时,就像博尔贾一样,是那样地无情与残忍,但丝毫没有私肥自己家族的意思。即使他的言语使人震惊,他的手段令人惋惜,但他的目标,除其敌人而外,无不受到赞扬。他统治收复的土地,不及博尔贾统治的好,因为他太喜欢战争,无暇做个好统治者,但他征服的功绩却长留人间。此后的教皇领,均效忠于罗马教会,直至1870年的革命,才结束教皇的世俗权力。尤利乌斯犯了与洛多维科、亚历山大等人同样的错误,把外国军队召进意大利。还好当目的达成之后,他比其前人和后继者更成功地将意大利从这些强国中解放出来。也许他在解救意大利时削弱了意大利,使“野蛮民族”误以为可以在风和日丽的伦巴底平原解决争端。在他的伟大之中,含有残酷的因素。贪得无厌的心理,误使他进攻费拉拉,并打下皮亚琴察和帕尔玛。他梦想的不仅是拥有罗马教会的合法土地,还想做欧洲的主宰,及独裁统治各国国王。圭恰尔迪尼谴责他“用武力和基督徒的血,把帝国带到罗马教廷,却从来不想以身作则,为神圣的生活树一楷模”。但在那只讲强权不顾正义的世界里,以尤利乌斯的地位和年龄,要他把教皇领让给威尼斯和其他侵略者,冒着把教会的维系纯粹依赖精神基础的危险,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在时代的环境和气氛下,他做其所当做。他的时代宽恕了他。


[1]他很喜欢伊莎贝拉的儿子——费代里戈。一般闲谈中,并没有对这种感情给予最恶毒的诠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