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观法美关系

今年6月，我应邀访法。在法国逗留的日子，正是诺曼底登陆60周年庆典前后。那些天，上上下下都在感谢“解放者”，大大小小的媒体都在谈论美国。

法国电视三台摄制的历史政论片《1944年夏季》才播出几天，就创下该台一年来的最高收视率。出租车司机同我谈到正在访法的美国总统布什，直言不讳：“我们感谢美国解放者，但是不喜欢布什，两者不能混同。”当导游的友人告诉我：伊战以来，美国人抵制法国产品，也不到法国旅游。她说：“现在他们开始清醒，来巴黎的美国游客多起来了。”法国社会党第一书记奥朗德写了一封《致美国总统的公开信》。这封信被抄在一幅六七米长的白布上，从社会党总部那幢老式的四层楼顶层斜挂到底层。全信言辞恳切，一半是感激的话语，一半是严肃的规劝。奥朗德“以共同价值观的名义”批评说：“你们未经联合国授权对伊拉克采取单边主义行动，对伊拉克人使用酷刑，这些行为不符合正义原则和美国理想。”信末，他恳切地要求布什“回到美国奠基者确立的建国理想上来”。

两百年历史的纽带把法美联系在一起

法国与美国的关系比较特别，同英国的步步紧跟、德国的谨言慎行不同，它秉持独立见解，在一些重大的问题上时常唱反调，却又坚称和美国拥有相同的价值观，是美国不可或缺的盟友。

经济关系不是决定法美关系的决定性因素。法国出口到美国的产品占法国出口总额的11％，仅占美国进口总额的2％。比经济关系分量更重的是历史关系，它是一条强有力的纽带。正如希拉克所说，法美有“两百年的历史渊源，两百年捍卫共同的价值，捍卫民主、和平、人权的历程”；也如布什所说：“法国曾经是美国在世界的第一个朋友，现在仍是美国不可分割的朋友之一”。

在独立战争中，法国向美国提供了可贵的财力、人力、船只支持。美国几乎人人都知道，法国是欧洲大国中从没有和美国发生过战争的国家。在1781年独立战争的决定性战役——弗吉尼亚的约克镇战役中，美法联军重创英国，奠定了胜局。美国建国后，法国年轻的革命者密切关注着美国民主的发展。正是在美国革命精神的鼓舞下，法国于1789年爆发了更深刻、更彻底的大革命。美国独立100周年之际，法国向美国赠送了自由女神像；诺曼底登陆60周年，布什和希拉克互赠书籍。布什送的是解放欧洲的英雄、“二战”名将奥马尔·布莱德雷撰写的回忆录，希拉克赠送的则是19世纪法国政治学者和作家阿历克西·托克维尔的政治学经典著作《论美国的民主》。双方通过赠送礼品传达这样的信息：两国曾经那样真诚地互相援助、互相借鉴。

“二战”后法美关系经历了一些波折。戴高乐具有的强烈民族感情和独立精神，使他不愿对美国俯首称臣。加之“二战”中罗斯福总统不看好戴高乐领导的抵抗运动，战后又不支持他组建新政府，这使得戴高乐对美国心存芥蒂。1966年戴高乐把北约总部从巴黎赶走，此事成为战后法美关系史上最严重的事件。

2003年2月，也就是北约总部被逐出巴黎37年后，戴派继承人、现任总统希拉克挑头建立反战联盟，高扬反战旗帜，力图阻止美国发动对伊战争。就像是历史重演，法美关系又跌到冰点。

法美存在世界观、价值观的分歧

拥有共同价值观的盟友为何会因伊拉克战争关系变冷变僵？同法国国际问题研究界的朋友交谈，笔者感到：这不是一个法国“反美”、“闹独立”能够解释得了的。战后半个多世纪以来，法国与美国的发展路向不同，关切和忧虑不同，两国在世界观和价值观方面出现深刻分歧，在战争与和平这样的重大问题上出现分裂有其必然性。

分歧之一：多边主义还是单边主义。欧洲一体化进程培育出一种具有欧洲特色的政治文化——妥协文化和合作主义。

它要求成员国在国际事务中采取多边主义。法国作为欧盟的重要成员国，尤其主张走外交协商和政治解决之路，通过谈判和合作解决复杂的国际危机。它坚信如果没有外交、文化等软力量，军事力量不可能单独奏效。而被法国前外长韦德里纳称为“超超级大国”的美国，冷战后帝国心态膨胀，新保守派把持的政府自信可以通过经济和军事实力保持对世界事务的主导权，因而蔑视联合国及其宪章，粗暴的干预和随心所欲的单边主义行动随之发生。多边与单边之争，反映了世界观的差异。

分歧之二：对全球化的看法不同。在美国，全球化更多地被理解为自由贸易和放弃国家干预；在法国，则更多地被看作国际金融资本横行无阻。法国多数民意认为，全球化加剧了社会不平等。法国一些反全球化组织表达了对全球化的“三拒绝”立场：拒绝不平等、不安全；拒绝对环境的破坏；拒绝对自然资源的独占。2001年，希拉克就是在这样的政治生态环境中提出了“人道主义的全球化”的概念。

分歧之三：对后现代社会出现的一些新现象看法不同。尽管法美对许多社会、文化现象有着相同的关切，但两国社会舆论在文化多样性、同性恋婚姻、堕胎、安乐死、死刑、转基因作物、儿童领养、轻毒品合法化等问题上，看法和敏感度并不一样。在有些问题上，如对待转基因作物，法国更保守；而在更多的问题上，如文化多样性、堕胎等，法国更开放。

6月6日，当法美元首在诺曼底回顾传统友谊时，法国《星期日报》用整版篇幅刊登了法国伊普索斯调查公司与该报合作完成的一份法美关系的调查报告，通栏标题是《法国与美国：敞开心扉》。报告提供了如下数字：一、对美国有好感的法国人仅为33％，15％的人对美国反感；二、84％的法国人不希望布什连任总统；三、93％的法国人认为法国不参加伊拉克战争是完全正确的；四、60％的法国人认为法美在伊拉克问题上的对立不是特例，两国在全球性的重大政治、经济、文化等问题上的对立日趋严重；五、60％的法国人认为，为了世界稳定与和平，欧洲应该建立完全独立于美国的防务体系。

这个调查表明，和半个世纪前相比，法国人的美国观发生了较大的变化。通过传媒输出的美国形象令他们失望：暴力、种族主义、金钱至上、帝国傲慢、宗教感情、专制欲望、穷兵黩武……法国人不认同这些价值取向。法国《世界报》有评论说：法国绝不像中东，表现为对美国的真正仇恨，但价值观的差异确实使法美互相感到陌生，有了隔阂。例如，在当前美国总统竞选中，共和党说民主党总统候选人克里“具有法国人的脑袋”，此话暗含“政治上不正确”的意思，对克里具有一定的杀伤力。

法国有权表达不同意见

伊拉克战争以来，从总统希拉克到政府部长、外交部的官员，我们听到了对法美关系几乎一致的表达，可以概括为三点：一、美国依然是法国在世界上最重要的盟友。历史形成的盟友关系、共同拥有的民主价值观是两国关系的基石。两国在反恐、地区安全等重大问题上密切合作，在反对专制独裁、践踏人权方面有共同的目标，在伊拉克也有共同利益。二、法美是平等的盟友，不存在主从关系，法国有权表达不同意见。美国要冲下悬崖的时候，盟友有责任喊停。法国国防部长米谢勒·阿利奥-马里对笔者说：“我们有权根据自己的历史文化表达对世界的看法，有权保持自己的视角。”上个月，希拉克当面对布什说：“法美也许不是争论的典范，但是，民主的特征就是鼓励争论。”有话直截了当地说出来，这是当前法国同美国打交道时坚持的原则。三、法美应该取长补短，美国谦虚一些或许可以少栽些跟斗。毕竟“老欧洲”国家在长期殖民统治中有不少教训，同发展中国家打交道积累了不少经验。

值得注意的是，法国媒体最近表达了一些新观点。一是期待美国政府修正单边主义政策。《星期日报》说：“单边主义的实验在伊拉克遭受挫折后，布什这个实用主义者，发现了联合国的重要性，发现了多边主义的重要性，他是否会重塑美国的形象？”二是提醒民众勿将美国妖魔化，对美国某一届政府的批评，不应被认为是反对美国这个国家，法国本质上并不反美。左翼的《解放报》认为，美国的民主还是强有力的，制衡力量还在起作用，否则何以能公开揭露并审判虐囚丑闻？这两种说法或许是对“唱反调”的法国形象的修正，或许是期待着美国大选后的新政府改弦易辙。（200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