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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法国文化的美丽约会
1.4.9 法国老夫人和她的古堡

法国老夫人和她的古堡

1994年金秋,我在濒临法国西海岸的布列塔尼地区乡村采访完毕,乘车回大区首府雷恩市,途中看到一座古堡。那古堡质朴凝重,别有一种沧桑感。同行的法国人告诉我,这叫凯维堡,是法国最大的私人服装博物馆。古堡的台阶上,一位眉目清秀、举止优雅的老夫人正向最后一批参观者挥手告别。我走近博物馆,她看清了我是个中国人,十分兴奋,破例为我延长了开放时间,还亲自陪我参观。法国多古堡,古堡的主人则多为贵族世家的后裔。我见凯维堡里挂着各种绘有兵器图案的族徽,我想,这位老太太大概也是名门之后,继承了古堡,办起了博物馆。参观完毕,问起这古堡的历史,方知大谬不然。老人说:“哦,这古堡不是我的,我租下它30多年了,按月付租金。不过,为修葺古堡,我已经花了2000万法郎。这不是投资,是没有回报的。”

我一时惊愕得说不出话来——天下竟有这样的房客!老太太从哪里来?她为何要守着古堡?一个个问号浮现在脑际,但匆匆地参观,匆匆地交谈,我只知道她叫多米尼克·布盖,年过70,是这所博物馆的创办人。

带着一个谜团,我回到了巴黎。此后好长一段时间,每天忙完日常工作,静心默思时,就会想起布盖老太太。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拨通了她的电话,她在电话里带着颤音说:“你还想着我。”就这样我们慢慢熟识起来,又有了一些书信往来。两个月后,受她的邀请,我专程到凯维堡去了一趟。那是初冬的11月,博物馆已经闭馆,古堡里幽静冷清,伴随老人的是她的两条狗。老人留我在古堡里住了一夜,和我作彻夜长谈,娓娓地将她同古堡的30年情缘道来。

下面记录的,是那个初冬的夜晚,布盖太太对一个中国客人的自述。

租古堡

我是在“二战”胜利后结婚的,第一次婚姻失败了,后来认识了迪迪埃,找到了真正的爱情。1960年,我和迪迪埃到布列塔尼旅游,第一次看到凯维堡。当时,凯维堡破败不堪,快要坍了,我却一下子喜欢上它了。年轻时,我在卢浮宫艺术学校学过艺术史,我特别能体会“残破美”,从“残破美”中理解历史,理解人类社会的沧桑变化。你想一想,从3世纪起,就有了这座古堡,起初是罗马人的木头城堡,后来改修为石头的,到14世纪才扩建到现在的规模。1931年以前,这里还是贵族的宅第。好多显赫的布列塔尼人、国王的侍从长、王宫里的太傅以及为王室建立过赫赫战功的将军,都曾是古堡的主人,古堡凝聚着布列塔尼厚重的历史。1931年后,贵族的后人再也没有财力维修了,只得将古堡出售,其后几度易手。我们不忍心看着古堡坍塌,任那段历史随之湮没,便忽然萌发了一个念头:买下古堡。

当时古堡的主人是附近的一位农民,他以公顷论价买下了凯维堡,现在却想卖个好价钱,他张口开价3000万法郎。我和迪迪埃面面相觑:我们哪里出得起这钱呢?但我不愿放弃。此后,我们又来过好几次,同那农民反复地谈价钱,没能成功,最后我改变了方案:租下这古堡,每月付6000法郎租金,同时承担照顾和赡养那农民的责任。那农民老了,儿子不孝,从不来看望他,更谈不上赡养了。1965年,我们正式租下古堡。

哪里想到,这个决定改变了我和迪迪埃后半辈子的生活。那时,我们还住在巴黎,两人都有称心如意的职业,我先后在电影制片厂和电视台搞服装设计,月薪2万法郎;迪迪埃自己开了个公司,搞室内装潢,既当老板又当工人,收入也很不错。我们没有要孩子,仿佛一对无忧无虑的大孩子,过着随心所欲、舒舒坦坦的日子,像大多数的中产阶级一样享受生活。有了古堡,一切都变了,变得那样急剧,完全超出想象。

修古堡

我和迪迪埃开始在巴黎和雷恩间往返奔波。每个星期五晚上,我们搭乘夜间火车到雷恩,下了火车再驾小汽车(我们在雷恩存放了一辆车)到古堡附近的乡间旅舍住下,第二天天一亮直奔古堡,连续干两天活,星期天晚上再赶夜班车回巴黎。从1965年到1980年我正式迁居古堡的15年间,我们就这样奔波着,忘情地干着。那时,古堡里不通水不通电,也没有暖气,我们在里面一待两天,啃着面包过周末。啊,自从有了凯维堡,我们就过起节衣缩食的日子,再也没有享受过休假之乐,旅游之乐、再也没有上过餐馆品尝美食。说来你也许不信,我身上这件开司米穿了整整30年,这衬衣也有10年了。我是搞服装设计的,华美的服饰对我有很大的诱惑力,但是,我抵御住了。我记不起已经有多少年没有购置衣服了,裘皮大衣呀、晚礼服呀,都同我无缘。为什么抵御得住?为了修复古堡,这是我的生活选择,我无怨无悔。

凯维堡没有被列为国家级和大区级的文化历史遗址,所以政府拨下的维修款有限,只占全部维修费用的5%,其余全靠我们自己筹集。我和迪迪埃半辈子积攒了上百万法郎,但同所需的浩大开支相比,只是个零头。我开始变卖父亲留下的古董。

我父亲是普罗旺斯农民的儿子,攒了一些钱后,到巴黎谋生,开了一家药店。他爱好收藏,晚年把全部积蓄都用来买古董。那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前,古董价钱很低。我常常看到父亲把瓷器、油画、古色古香的家具一件件地搬回家来,他那心满意足的神情我这辈子永远忘不了。父亲的收藏品,足可以开一个博物馆。我是他的独生女,却没守住这份遗产,成了败家子,为了古堡,把他的收藏差不多全卖了。六七十年代,法国经济繁荣,古董行情看涨,父亲遗留的古董全卖了好价钱,这笔钱总共约有2000万法郎,都用来填凯维堡这个无底洞了。

我和迪迪埃共同修复古堡15年,这15年,我们之间更和谐了,感情在这里得到升华。重大的维修是请工程队做的,而古堡的42间房全是迪迪埃亲自装修的,80扇窗也是他重做的。我们常常是各干各的,休息时才说会儿话,他拿着榔头或排刷,我手持扫帚或鸡毛掸,往旧家具上一坐,说笑一会,疲劳就消除了。晚上,喝着从巴黎带来的威士忌,啃着面包、火腿肠,我真正地体会到创造的快乐。多少理解,多少挚爱,尽在那无言的相视一笑中!我感到,幽深的古堡变得温馨,有了活气。

办服装博物馆

当初决定租古堡,是出于对祖国历史文化遗产的热爱,不忍心看着它倾塌。1980年,古堡的修复工程初步告一段落,我提前退休,从巴黎迁到这里定居,想到应该利用古堡来做点有益于公众、有益于社会的事情。

第一个念头是成立古代服装博物馆。我是搞服装的,我知道法国的服装博物馆少得可怜,当时一共只有4家,两家国立,两家私立,这数目同法国作为世界时装大国的地位很不相称。英国的时装业没有法国发达,却建有47个服装博物馆。从50年代起,我陆续收藏了一些古代服装,共有200套。这些服装好好整理,就够开个博物馆了。父亲的古董卖得差不多了,办馆还得花钱,必须精打细算。我一次一次地回巴黎,通过朋友的介绍,把时装店淘汰的人形模特买回来,价钱便宜多了。经过三年的加工和配套工程,200套服装整理完毕,可以展出了。展厅里的家具是我从各处觅来的,也有一部分是我父亲遗留的,都同服装的年代一致,这些服装在灯光照射下熠熠生辉。1983年开馆前夕,我独自在古堡里徜徉,轻轻地抚摸着模特,喜极而泣。这世界上,并非人人都能从事自己喜欢的职业,我却能在我所热爱的古堡里向公众介绍我所喜爱的服装,这是何等的幸运!

博物馆开馆后,参观的人不少,他们起初以为我是豪富,及至了解我们夫妇含辛茹苦的创业过程,都流露出敬佩之情。有的向我提供古代服装的线索,有的慷慨地把祖上留下的服装赠给我们。现在,我们已有400套馆藏服装,9000种服装资料,常年展出的服装有60套。

服装实际上折射着一个时代,服装展应当走向更高层次,向参观者提供艺术的、历史的、哲学的多方面的知识和思考。每当我端详着古代服装上那华美的刺绣时,我眼前会浮现出一群十来岁的穷人家的小姑娘,那时候,就是让这么小的孩子到地窖里刺绣的——因为她们灵巧,也因为地窖里潮湿,便于保存丝线。服装史让你懂得了绣衣锦服背后隐藏着的冷酷。再说说19世纪流行的紧身胸箍吧,真是很不人道,无论男孩女孩,从两岁起就得围上。有钱人家的围金属的,穷人家的围纸浆板,无论哪种,都束缚着人的身体,也限制着人的行动自由。这可诅咒的胸箍,男孩戴到7岁换上男装为止,解脱了;女孩得终生受罪,到死都戴着,我们竟有过这样愚昧黑暗的年代!

我现在一身是病,膝关节不灵,走不动路,爬不动台阶,我不出古堡一步。20岁的伊芙琳是博物馆唯一的一名正式职工,也是我生活的帮手,她完全理解我所做的一切,我们情同母女。迪迪埃1991年得癌症过世,他的骨灰就埋在古堡的大树底下。法国不兴火化,可他信。他的骨灰和古堡泥土的芳香融在一起。我知道我的日子不多了,我也要火化,和迪迪埃的骨灰埋在一起,我们的灵魂将与古堡同在。我放心不下博物馆。眼下,我正在同省政府商谈,我身后,将把馆藏赠送给政府,条件是政府给博物馆一定的资助。(199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