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观·呼吸·包容·超越
黄光清透,将幕布照成一方古旧的宣纸。音乐响起。是“寂静大师”瞿小松的音乐,大提琴与散落的鼓声,像独白,又像一个聆听的姿势。数位舞者身着简朴黑衣,在太极的律动中各自游动:下潜、回转、停顿、吐纳、后退中推进……
《行草》这个标题,已说明这是一场模仿中国书法的舞。这也许不是一个好标题,因具体而局限,不如轻盈的“水月”更显意象辽远。其中有几段点题之舞,比如独舞者在王羲之的“永”字前,挥洒肢体,照帖临摹;还有一段是幽蓝灯光在舞台上打出全幅行草,舞者穿梭其中,字在舞者身上跳跃,如鬼魅追逐逃逸。对于《行草》来说,这些点题之舞都只是手段,像故意拿标题来开玩笑。《行草》的难题,也许就在于对书法的突破。艺术源自模仿,但过于形象,就经不起玩味。当然《行草》模仿的不只书法,还有太极导引、中华武术、戏曲身段等等。这些也都是手段。《行草》列举了这些国粹,意旨提炼其中意念相通的精华——气,如气韵,气场,一种游走于体内并于自我与他人之间对流的自然张力。舞台上,每个舞者呼吸、凝思、聆听,聆听身体的律动,寻觅自身的节奏。舞滋生了别样意义。
这场近一个半小时的舞作,以独舞、群舞、双人舞、以及队形与舞姿动态的变化来组织,因结构过于规整而显得传统。所谓的“气”这个概念也许也可以贯穿在结构中,以虚实交替挥洒书法的气势。而《行草》的“主题”似乎太像“太极拳”,不够提炼,看起来难免有点像“即兴”舞蹈。其中编舞最光彩的创意,来自肢体内在张力的处理。在最初的舞中,肢体紧迫而艰难地伸展,在虚空中发力,在发力的同时积蓄能量,如一种磨练,因此才有了之后高潮段落中的通透与酣畅。它演示了东方式的柔韧与坚决,演示了身体在时间里生长、完善、盛开、与衰败的过程。它更是借着古老的艺术思考,在东方艺境里寻觅生之智慧与能量。
这一次“云门舞集”中国六大城市巡演,林怀民首先在各大城市演讲宣传。今年62岁的林怀民,看起来越来越家常。林先生是个有趣的人,观众问起《行草》的哲理,他说自己没想那么多,他只是喜欢书法,常常把字帖放在床边或马桶上,一有空就翻看,轻松地把艺术、哲学、美学等大问题统统都解开。到底是奔波挣扎在演出第一线的艺术家,他知道台下有来学舞蹈的,有来看书法的,有来看热闹的,也有来挑毛病的,他也许对不同的看客比例都是心中有数。他的回答总是体现艺术来自生活并且面面关照。这位杰出的艺术家,曾经优秀的作家,他当然对行草的立意了然于胸。但他把总结与布道这些事主要交由舞评人或蒋勋这样的美学大师,他的演讲以一个编舞者的角度,诉诸直觉中肢体组织的细节。在编舞的过程中,一个编舞家的考虑是具体而实际的,他在乎的是这段结构是否有趣,那段肢体的表达是否充分?
但如果林怀民只是一位“具体而实际”的编舞家,也许“云门”就不会像今天这般万众瞩目。“云门”成为世界一流的现代舞团,成为中华文化的代言,与林怀民杰出而全面的个人才华是分不开的。他是学者、艺术家、作家与演说家。一个罕见的敏锐而具有行动力的文人,兼备一个艺术家的才情和一个管理者的明智。他的精彩的演说将大量的观众招徕进剧院,却从不遮蔽舞作的精彩。他的书也一样。以前读过林怀民写的书《云门舞集与我》,书中一半收录了他的西方现代舞讲座,另一半是他在为“云门”哭穷诉苦,祈求获得更多人气与财力支持。书中年轻时代的林怀民,黑发湛亮,双目如星,脸上英俊而坎坷的线条,也许早已暗示了他的激情与奔波的命运。他来自国学深厚的文化家庭,青年时代曾在纽约学习葛兰姆的现代舞学派,却扎根在社会底层,喜欢和出租车司机聊天,热衷组织露天舞蹈为台湾乡民演出。他也会哭会骂,压力太大时也会玩失踪,充分体现了一个舞者的弹性与韧劲。他似乎天真地相信,现代舞可以做到像京剧那样被普遍叫好,而他也确实做到了,经历半生滚打摸爬,不但成就了云门的梦想,更是前所未有地在国内提高了现代舞这个行业的影响力。现在,他终于可以骄傲地回答记者了——“云门到现在36年了,我不敢说它对社会有什么改变或者贡献。我只是看到当我走在街上的时候,所有的人都会朝我微笑。”是的,微笑,没有什么比传播美和善更有意义。也许他的意义还不仅如此,他的理想主义的激情、他的机敏、入世,仿佛无意间将当代关怀注入古典艺术之中,于是云门之舞有了当代的节律,传统文化获得了一种当代视角的阐述。东方传统文化与现代舞,在“云门”不是一种简单的组合,古代东方开拓了现代艺术的视野,而现代艺术令古代东方文化消解了时间与地域性而产生了一种趋向永恒的智慧之光。此中的冲突与和谐也许反照了林怀民自我的和解。早年,个性中的剧烈冲突与理想主义激情曾让他很快遭遇衰竭,在云门崭露头角时即面临身心崩溃。之后他去印度求道,在一株菩提树下静坐参禅,“与自己对话”。那一段静修调理了他的身心,也令他的多面个性从碰撞逐渐走向交融,并日益圆满,而后发现世事通畅,心境空阔。也许云门之舞也一样,于东西与古今文化中,于碰撞与交流的沧桑中追寻一个顶点,那是一种万物归一的纯洁表白。
由此我们也窥见了云门舞作的流变经历,那是一个提炼的过程。早年的《白蛇传》、《奇怨报》与《红楼梦》等等主要是以故事情节建立叙述,《薪传》也是以台湾的移民经验唤起本土共鸣,而之后的《竹梦》、《水月》与《行草》已是在经典意象中探寻民族精神,并延伸至东方生命智慧的体悟。《流浪者之歌》是我最喜爱的作品,它借着东方的古老秘仪歌唱普世的命运。在这部舞作中,舞台被稻谷铺成了一片丰收大地,又仿佛传说中游牧民族以舞蹈来追寻心灵与真主的亚洲沙漠。背景唱响了一段撼人心魄的民谣,人们围绕篝火堆,歌唱、舞蹈、祈诵,令人想起“云门”本来就是一种古老的祭祀乐舞。在古老的仪式中祈祷丰收和平,召唤人与万物交流的本能。在此民族性已经消失了,所有的歌唱都发自心灵,发自人类共同的情感。流浪者之歌,流浪的命运与不息的歌唱,那一刻,繁华散落,我们听见生的秘密与死的真相,还有生命的谦卑与真实。林怀民曾这样记录一场辉煌的谢幕:“剧终时,二万观众疯狂鼓掌,而演员只是默默答礼,没有一丝骄矜得意。是的,艺术家在掌声鲜花之外,还有别的。诚恳面对人生的浩荡,就知道自己不过是个站在街角唱小调的小人物。如果诚恳,如果幸运,也许我们可以展现悲欢交集的人生的刹那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