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4 皮娜·鲍什:孤独与荒谬之舞

皮娜·鲍什:孤独与荒谬之舞

很多情感,是必须要舞蹈才足够表达的,比如狂喜、痛苦,比如陶醉。皮娜·鲍什却要用舞蹈来思考,她的舞逐渐演变,逐渐超脱了身体动作,她的舞作也有了新的名称——舞蹈剧场。《皮娜·鲍什——为对抗恐惧而舞蹈》这本书的作者是德国著名舞蹈评论家约亨·施密特。他是皮娜惟一授权的传记作者。这本以皮娜·鲍什命名的书并不只是她的传记,而可看作一部皮娜·鲍什的舞作剖析,一部传达当代舞艺术精神的传道书。

舞台上,地板被灌了水,水波光芒闪烁,舞者踩着水奔跑,录音机里放着莫扎特的《小夜曲》,女孩在水中朗诵一段歌德《浮士德》中的独白,有人尖叫,有人哄堂大笑,也有人坐在水边,脱下高跟鞋舀水,把手中的玩偶淋湿。舞者突然又成群跳起康康舞,把那个不参与的舞者踢下舞台,最后康康舞队集体跌入水中……

匪夷所思的舞蹈场景,处处聚集了暗示与嘲讽,充满有趣的小点子与某种兴高采烈。这场景令我联想到皮娜的面容,作者的气质总是折射在她的作品中。在这本书的扉页上有一整页皮娜的肖像,她扬起头来浅笑。她身上,舞者的瘦,自骨骼散发出的自然优雅、简练的现代气质三者和谐共处,还有一种舞者身上罕见的朴素,而她的眼神与清晰的皱纹里竟透出一些精灵狡黠。她的气质也就是她的舞作的风格。直接、内省但并不沉重。

某些没有关联的事物,偶尔被搭配起来,会产生一种莫名的诗意。我们对当代艺术的观赏,很大程度就是在体验这种诗意。施密特的舞蹈剖析是进一步的揭示,他道出了舞作背后的思索与探索。他说,它们谈及爱情和恐惧、渴望和孤独、挫败和恐怖、人受到他人的剥削、童年和死亡、回忆和遗忘。场景与碎裂的戏剧感产生了密集铺陈的象征与隐喻,层层剥示,动人心魄。她执意要这样直面冲击,逼迫着你面对,叫你不由地惊心,或莞尔,被她牵引。

这本书上几乎没有什么访谈。这是个明智之举。艺术家的访谈常常会叫人失望,可能因为语言并不是他们的表达。通常艺术家们也不愿把自己的感觉说个明白。作者在文中引用皮娜的话,就那么几句——

皮娜说:“我跳舞,因为我悲伤”。

她说:“我在乎的是人为何而动,而不是如何动。”

这是一开始就非常明确的,因此她很快就找到自己的舞蹈方式。

皮娜早期的舞作中还有很多舞蹈动作,但突发奇想的造型揭示了她内心包裹的剧烈挣扎。二三十名舞者突然一起挤到一张床上,尸体被当作玩具踢来踢去,造型带来的张力令内心渴念与原始的痛苦挣脱而出。黑暗、噩梦、粗暴与神经质的死亡之舞,直面成长的剧痛与绝望,暴烈地陈述,反反复复地出现在她的早期作品中。难以痊愈,不得解脱。必须要用暴力才得以说明。

这些舞作曾令年轻的皮娜遭罪,被人吐口水,被揪着头发轰出剧场。此类剧院丑闻在1979年的印度演出中到达了顶峰。

在加尔各答的那个夜晚,他们演了著名的《春之祭》。皮娜编舞的《春之祭》是该剧最杰出的版本之一。这一舞剧描绘了古代原始部落的献祭仪式,在神秘天启中选出献祭的少女,之后让少女在乐声中舞蹈至死。在斯特拉文斯基著名的音乐中,舞蹈弥漫着战栗、血腥味与献祭的圣洁气息,秘仪的神秘与真实的恐惧交织在一起。

一块红布颤抖地在人群中传递,最后被披挂在被选中的少女身上。红布慌乱中滑落,少女裸露出身体。这一精心设计的裸露,比任何动作都更有力。它蓦然揭示了身体本身隐藏的呐喊与挣扎。而印度教信徒被它激怒了,他们成群袭击剧场,皮娜甚至遭受生命威胁。

在皮娜的舞作中常常出现叫人惊诧而精彩的一幕。比如在《蓝胡子》中,一个装扮成新娘的女人,被蓝胡子公爵套上了六件衣服,变成了一个包裹。谁也不曾料到,穿衣服这件日常琐事竟可以产生这样的暴力叙述,而它又有明确的意指,某些事看似美事,其实是枷锁,是隐蔽的酷刑。

她说,她“经过一条深隧道,这条隧道中布满着拒绝所产生的明显敬畏”。

隧道。这是对创作诞生过程的准确比喻。其中有黑暗,有未知的恐惧,也有看见光线来临一刻的狂喜。隧道也比喻了追寻真相的路途,比喻了她的舞作蜕变的过程。在她的后期作品中,主题不变,但色调变得明亮起来了。

后来的《穆勒咖啡屋》、《贞洁的传说》、《康乃馨》以及《黑暗中的两支香烟》中,几乎不再有舞蹈动作,不再像舞剧,倒更像是超现实的戏剧。其中出现朗诵、尖叫、歌唱,出现流行歌曲、探戈舞步,出现杂耍,甚至脱衣舞。她不设套路。我觉得这是皮娜最令人钦佩的一点。她对日常生活的细腻观察,令她的舞作能够记录现实并达到轻松而深刻地嘲讽。舞蹈因她诞生了新的生命潜力。亨密特甚至认为“这份庸俗成为戏剧艺术的润滑剂,简直就是生命的基本物质”。这本书中极少谈到皮娜的私生活,只提到她常常在街头与普通人交谈,亨密特崇拜地描述道:“(路人)根本没意识到,这位身着黑衣,外表如此不显眼的陌生女子,正在当地的舞蹈剧场刮起一阵旋风”。他看见她对“生命的真诚喜悦”。

她开始用提问的方式编舞。向躯体询问内心的疑惑,然后要求身体的姿势诚实作答,身体力行地实践她“为何而动”的理念。此外,后期的舞台制作更加考究。她把舞台铺成整个水池、黑色土地,或一片康乃馨花海,后来又将舞台做成巨大的火山岩堆,场景本身已诞生了一种穿越死亡与新生的纯洁气息,而那个种植翠绿仙人掌的热带沙漠的舞台,像个塑料模型,嘲讽着观光式旅游。多维艺术的理念更加突显。不可否认,舞台设计并非只是精美的包装,一座墙的轰然倒塌与舞者齐齐坠入水池,都令传统的剧场发生了爆炸性的颤动,那种激动在空气里长久震荡不息。

我记得女诗人翟永明在一篇文中曾经写过一句有趣的话,大意是女艺术家要活得长久一些,才会有出头之日,才能看到自己被接纳的一天。这话看似玩笑,其实悲凉。这里的活得长久也是指坚持艺术生命的长久。坚持到底,必有回报。皮娜终于不再被吐口水了,而被尊称为现代舞的“第一夫人”或“勇气之母”。就连当初伤害她的加尔各答也在15年之后奖励了她一尊女神像。只有这本书记录了她漫长艰难的隧道穿越之行。书中说,她已做了别的舞蹈家几辈子要做的事。所以,所有立志要做女艺术家的女人们大概都要学习皮娜这样的偏执与狂热,暗夜远行,一路挺进,黎明终将会到来。虽然在《穆勒咖啡馆》中,那个冥想的姿势中,皮娜的面容看起来是深邃而虚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