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 音乐,上海的回忆与呼吸

音乐,上海的回忆与呼吸

如果要例举一位能够代表上海的音乐家,还真的说不上来。是轻吟浅唱的陈歌辛,年少得志的聂耳,温文尔雅的黄自,奔波一生的冼星海,还是如今独钓寒江雪的朱践耳?也许上海并不需要某位音乐家来代表,在这座城市里音乐无所不在,街心公园里站立着小约翰·斯特劳斯、聂耳和贺绿汀,淮海路上传来音乐学院的朗朗琴声,旧货市场里铺挂的周璇、白光的海报,还有贝多芬广场,莫扎特幼儿园……音乐已经成为这座城市的回忆与呼吸,它融入衡山路的街景,人们的典雅衣饰,西式甜点的清香和男人们温柔的语调中。

在上海,去得最多的是音乐厅,听过很多场难忘的音乐会。

在上海音乐学院80周年的校庆音乐会上,第一次听见了黄自的《怀旧》。这是传说中中国最早的乐队作品,也是第一首在美国首演的华人管弦乐。那温暖伤感的音流,叫人恍然发现,原来早期的管弦乐除了轰隆隆的革命题材,还有这样没落贵族式的咏叹。这是黄自的习作,其中听的见贝多芬式激进的动机延展,也有晚期浪漫主义的哀愁,而它的基调是旧日上海繁华的余温和革命前夕的隐忧与不安。这支被遗漏的《怀旧》,也许代表了那个年代一部分上海文人的精神诉求。

还听过一些年轻人的专场。比如,音乐厅的80周年纪念,不是举办回忆录式的怀旧专场,而是力推本地的三位青年演奏家,王之炅、宋思衡和孙颖迪。三位独奏家,虽然年轻,已经个性分明。觉得年轻真好,不管是抒情还是炫技,呼之欲出的都是青春激情。

再次听见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三钢琴协奏曲》。这是一支欢快、复杂至狂热的乐曲。也许对年迈的霍洛维茨弹奏它的热情与宽阔印象太深,如今年轻的孙颖迪弹起来,那份内省与温润真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他的弹法我听来觉得十分新鲜而亲切。我觉得孙颖迪是非常“海派”的当代钢琴家,他内敛、书卷气,笑起来的样子还挺卡通,中国式温和与后现代混搭在他身上和谐共处。这个“80后”钢琴家,玩茶道、玩爵士、玩昆曲,可骨子里却装着古典艺术的梦想——他在访谈里说:“炫技只是廉价的辉煌”。也许他的内敛来自他的清醒。

说起古典音乐,孙颖迪认为它已经“半截入土”了。也许是他过于悲观了。作为演奏家,即使他少年得志风光无限,也常常觉得自己生错了时代,他能够赢得举世瞩目的李斯特大奖,却不可能再创李斯特的传奇式辉煌。因此他年纪轻轻也擅长怀旧。

回想黄自那首叫做《怀旧》的乐曲,它作于1929年。原来在那个年代,人们已然开始怀旧。可见怀旧不是时髦,而是一个世纪的情结。在上海,处处遗留着斑驳的历史痕迹,连吃一顿饭也会吃出饭店的百年风云来,怀旧是必然的。而如今这个浮云苍狗瞬息万变,海誓山盟容易烟消云散的年代,怀旧则是必须的。对我们这些每日面对电脑的人工智能的灵长类来说,音乐会就是怀旧的仪式。

当然上海的音乐生活远远不止音乐厅与怀旧。这里流光溢彩,活色生香,夜夜有节目,天天都是世界博览会。我们去莫干山路的酒吧听一位老黑唱爵士;去外滩18号的顶层画廊听朱哲琴唱何训田的新作;去淮海路的爵士酒吧听同志哥Coco穿着长裙妖娆献唱;即使在宿舍里,也会听到喝醉的男同学们夜夜高歌“青藏高原”。还记得有一次,一位失学少年来音乐学院门口举行叫板式卖唱,我坐在校门口的台阶上,一边吃一只烤红薯,一边听他弹着吉他高唱“光辉岁月”,在城管将他轰走之前,把买烤红薯找来的50块钱塞到他的吉他盒子里。

后来读到日本学者夏本泰子的著作,《乐人之都,上海——西洋音乐在近代中国的发轫》,才知道,上海这座城市的音乐记忆,足以构成一部百年浮沉的中国当代音乐史。1930年代,萧友梅为了给上海音乐学院营造一流的音乐氛围,请来了富华、查哈罗夫等世界一流的演奏家;1980年代,桑桐从德国唤回了杨立青,后来杨立青又召唤来了许舒亚、徐孟东与何训田。对才华的敬仰与惺惺相惜,令音乐家们走到一起。再后来,美丽能干的上海女人又带来了谭盾、瞿小松和郭文景。如今的上海又是一个乐人之都。

那么多的音乐家,却没有一位可以代表上海。因为他们都是属于上海的一支旋律,众流交汇,才共同谱写出了壮丽的上海协奏曲。音符汇成河流,才华举世瞩目,上海这支协奏曲才能有海纳百川笑傲东方的气度。在上海这座底色斑驳的都市,混合就是她的传统。她的复杂给予她庞大的滋养、包容与消化的能力,每一种风格每一种流派每一位艺术家都能在这里找到听众、同伴、对手和榜样。如今这座城市青春焕发,温故纳新,兼容了各种风格,各种流派雄姿待发,各抒己见。东风与西学经过漫长的碰撞、交融与沉淀,最终将脱胎换骨,诞生出经典的艺术。

见过世事变迁,刀光剑影,也见过聚散离合,灰飞烟灭,上海于是拥有了一份见怪不怪的优雅、透彻与世故。她那挑剔而狠毒的眼光,最终将挑选出真正的天才。好吧,如果你是艺术家,如果你想让上海拜倒在你的脚下,时刻准备着,只要你足够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