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3 亲爱的野姑娘

亲爱的野姑娘

听完了埃莱娜·格里莫专场,好像大家都有些失望,觉得格里莫的钢琴家美名有点虚传,她的演奏还没她的书写得好!

这样要求一个女人,一个美才女,当然不合理,何况女钢琴家多么寥寥无几。其实我们喜欢的,不只是钢琴家格里莫,更是这个有趣的女人:她冲动,她骚动,她姿容优雅,眼神蛮横,她已经四十岁了,却在舞台上像个不受管教的小女孩那样甩着大步走路,而且她确实美丽,她的狂野、神经质、女童的满不在乎作派与开始衰老的伤感痕迹,一股脑儿毫不妥协地堆在她身上,她的美丽顿时变得迷人。哦,法国女人,怎么都脱不开杜拉斯的描述:“她戴着一顶男式帽子,实在独出心裁,为什么不行?她是如此美丽,她想怎么打扮就可以怎么打扮。”

《野变奏》这本书写得非常好看!除了她对自己的与众不同有些过度强调之外,她的奇思妙想天马行空,文字变成了音符,词的意义被忽略,形容词的色彩被夸张,艺术女青年的感性与神经质的火焰语无伦次地喷发,非常具有感染力。其中还穿插了欧洲古老的宗教、巫术、史诗、动物、狼人传说,看得人眼花缭乱。她对音乐的感受更是惊世骇俗——“那被海水包围的雄伟壮丽的监狱,那随着乐曲的进行和我身体的摇摆而怒号的波涛……这一切将我在声音的漩涡中卷向了深渊”。到处是精力旺盛的疯魔,在自己的青春激情面前毫不退缩,执意要抓住命运递过来的绳索荡得更高更远。

写这本书的时候,格里莫大约二十五六岁。回想起来,那个年纪的我,正每天坐在学院的图书馆里面壁,啃着饼干和考研模拟试题300例。那个十年,好像都是在考试与升学的压力中渡过。这些坚定明确的目标,粗暴地掠夺了我们的青春血性与少女情怀,就这么傻愣愣地直线长大了。眼看着青春将逝,才开始疑惑所得的一切是否如当初所愿。当然这一切都由性格与价值观决定,如果青春再来一遍,我也肯定仍然是那个呆坐图书馆的女孩,而不会闯荡江湖游走撒哈拉。所以我一直都很羡慕那种浪掷的、激荡的、风生水起的、鲜艳如血的青春,比如格里莫、三毛、齐豫,还有安妮宝贝的小说《莲花》中的内河,她们不属于日常范畴,只为艺术而生,她们是天使,是女巫,是风,难以捉摸不可方物,她们就是春之祭中被选中的那个跳舞跳到死的女子。

所以,我对格里莫的兴趣,是想看看这个曾经激烈的女孩,后来变成了怎样的一个女人。十二月在上海的那场独奏音乐会,格里莫选择了弹奏巴赫,这多少有些出乎意料,依照她那种有点情绪化的灵气,应该比较适合晚期浪漫派的钢琴小品。那一晚却是巴赫专场,她弹了巴赫的十二平均律选曲,还弹了李斯特、布索尼与拉赫玛尼诺夫改编的巴赫。几乎所有的钢琴家都弹巴赫。也许是因为巴赫的体系化的完美,他的每一个音都处在结构流水线中,每一个音都是不可或缺,这种圆满几乎控制了演奏,使演奏难以获得个性化,因此大师们总是以他的乐曲来挑战自我。格里莫勇敢地弹奏巴赫,体现了她在钢琴技艺探索方面的决心。虽然相比古尔德、里赫特等大师,她的巴赫还只是练习曲。弹奏技术已臻完善,然而有形无神,她听起来像一个在上帝面前祷告的迷惑的女子。但我相信,她在巴赫的音乐中寻找到了幸福与信靠,在她四十岁的时候,终于懂得了巴赫的沉静。

格里莫在巴赫的对位法中,让双手交流,与心灵交谈,她也许是需要巴赫的复杂技巧带来的约束力。没有束缚,便无从自由,就像没有经历过风浪的人,不能体会真正的平静。同时她的铿锵与决然,仿佛是相信,她的与众不同将会令她在巴赫的约束中获得根本性的突破。在格里莫的第二部自传《女钢琴师的心灵之旅》中,她那钢琴华彩一般珠玑迸发的语句依然精彩夺目,同时她变成了一个能够沉静的女人,她在紧密的演奏会中出逃,懂得适时为自己放假,独自去旅行,练习阿汤加瑜伽,阅读东方古代书籍。她在修道院中散步,在清晨的果园里倾听植物呢喃。

格里莫总是让我想起另一位多才多艺的女音乐家,刘索拉。前几天在读杨子的《艺术访谈录》,读到他与刘索拉的谈话,觉得这位名噪一时的女作家与音乐家如今有些消沉。杨子问起她的音乐道路,她有些敏感,显然对自己的音乐事业不甚满意。和格里莫相比,中年的刘索拉似乎还没有找准自己的道路,她才华横溢,兴趣杂乱,在爵士、人声音乐中漂泊,在流行与现代派之间踌躇,但跨界似乎并不那么容易,音乐学院的背景与当代音乐的审美取向,令她不甘堕入主流流行音乐,而现当代音乐的封闭与学究气也不是她所甘愿的寂寞。跨界没有让她左右逢源,却叫她左右为难。

我想起格里莫在《心灵之旅》中曾提到保罗·科埃略的《牧羊少年的奇幻之旅》,这是一则寓言:牧羊少年梦见异国他乡埋藏着金灿灿的宝藏,他飘洋过海,历经千辛万苦辗转归来,却发现宝藏原来就埋在自家门前的树下。格里莫的心灵之旅也沿袭了牧羊人之路,她到美国之后,重返欧洲故乡寻找自己的宝藏,她找到了巴赫。不知道刘索拉将会如何选择,我们都曾在她的《你别无选择》中作出了自己的选择,也祝愿她能在嘈杂的时代中找到能与她的灵魂共振的音乐信仰。而她们最值得敬仰的一点,是从未被岁月磨去犀利与激烈,仍然还是那么精神地将每一天当作最后一天地狠狠地活。

我特别喜欢格里莫在书中写的一段童年在山地奔跑的记忆——“我跳跃、奔跑,从高处的草地上滚下。同时我感觉自己是风,是马,是汹涌的潮水,是轻柔的风信子。我在波涛中翻滚,最终与我的身体和睦相处。我的灵魂和未来之间的和谐在这里有了简要隐约的迹象,给了我突如其来的直觉。我第一次有了一种重大的预感,一种命运的预感。”仿佛每个人都会经历这样瞬间的成长,就在那一刻,心走在了身体的前面,提前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