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人与风景的交流

人与风景的交流

每当夏季,我都会翻找出武满彻的三张唱片翻来覆去地听,漫长的南方盛夏因而变得清凉许多。

漫长的呼吸。之后,尺八的音声如凉风疏竹,迎面呼啸而来。旋律散漫,像水流向四方。乐队的起落演绎变幻莫测的云的造型与玫瑰色的晨雾。

所有的音乐似乎都在自然风景里奏响的,没有预示,没有结局,只跟随水流的方向,缓慢流淌。谁都可以听出这风景的语言描绘的不只风景,可是只有他领会对风景的描绘如何表情达意。他要说什么呢?如果继续追究,那也是云的纠结,雨的思量,是属于自然界的离合悲欢。

音乐的发展无需预设,它如影随形,穿过回廊、路过喷泉,望向延伸而来的一片芍药花地。作曲家只是信步日本庭院,流连洁白的细石与落英清香,听泉水与鸟鸣在不远处回荡,可方向却始终隐约而明确,像不慌不忙地去赶赴一个重要的约定。

旅居国外的朋友说,武满彻是在西方最有影响力的亚洲作曲家,而他也几乎是惟一一位从未接受过音乐学院训练的学院派作曲家。最初,我是在黑泽明的电影《乱》里面听见过武满彻的音乐。他的音乐风格令整部电影带着不祥的神秘气息。这部电影配乐几乎没有受到关注,原因可能是其中的配乐段落太少,又太深奥。这部充满纷争的电影也不能负载他淡泊中的深意。

武满彻的早期(20世纪五六十年代)音乐,像《弦乐安魂曲》、《多利亚地平线》和《十一月的脚步》等等一直被看作是他的代表作,至今听来也是中西合璧、技术圆熟并富有时代气息。到了七十年代,他才开始真正从自己的风格中提炼出了动人的气质。比如他的七十年代的作品《雨中花园》和《雨树》。《雨中花园》是一首铜管乐的合奏曲,《雨树》是为纯打击乐而作,他的写意绘景此时开始变得用色节约,观点鲜明。加了弱音器的铜管乐演奏和声,朦胧中带着锐利的清秀,这是他眼里的雨中花园。《雨树》里的打击乐散发着湿润的光泽,纯粹的音色组合不见单调却有一种浑然一体的抽象的力量。

在武满彻的晚期音乐里,用到的乐器已经越来越少了。他写了很多独奏曲。作曲家在晚年,如还有话说,那说的往往是无关紧要的事。抒情已经是多余的,真实与不真实的,都是同样动人。独奏的长笛曲《声音》和《咏叹调》,曲调不确定,旋律不断流动,打转,低吟,写景抒情在此转变为对一面梦中之湖的冥想。

用言语描绘音乐,通常是画蛇添足,可是动人的音乐所唤起的图景,总是不可抑止地一一浮现在眼前:比如某一个清晨遇见的海上日出,下暴雨的春日夜晚,灵隐寺里的满树白花,记忆里的一杯未凉的绿茶和一盘散落的棋。等等。经久难忘的细节。清淡的音乐与清淡的生活能够开阔视界,充盈心志,叫我们在酷暑中耐心地等待秋雨的日子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