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直至语言不及之地

直至语言不及之地

参加音乐节总是忙碌地疲惫不堪,白天听讲座和大师课,晚上要赶音乐会。晚上七点半赶到音乐学院的剧场时,音乐会已经开始了,陷入深红色的沙发座,已经昏昏欲睡。

舞台上,穿黑色衬衣的年轻乐手们,正在手忙脚乱地制造噪音。乐队的编制太庞大,舞台显得有些拥挤,闪亮的乐器横七竖八地支楞着。大提琴手低头运弓摩擦琴弦,长号手正在挑选一只弱音器,木管乐手一边往乐器吹气一边拍击音键,钢琴手从帷幕后面探头进巨大的琴体,举着小锤子敲敲打打。年迈的音乐大师赫尔穆特·拉亨曼(Helmut Lachenmann),正站在乐队中默默念诵着一段德文。

黑暗中,借着舞台上油亮的黄光,阅读节目单上的引文,才知道他念的是《达芬奇笔记》中的一段:

“我怀着热切的希望,急切想看看自然创造的大量稀奇古怪的各种形态,我在悬崖绝壁间辛苦跋涉,终于走到了一个山洞的洞口……。起初,觉得里面一片漆黑,看不清楚……突然,我产生了两种情绪:恐惧和渴望——恐怕黑洞的危险,渴望看到动力的奇异的秘密……”

看到这一段文字,为之精神一振。

一大片灿烂的噪音,一位沉静的朗读者和一段创造者的珍贵铭文,组成了这支管弦乐曲——《两种感受》。语言的音节被打断,加入吐舌音与各种呼噜声,语调在木管、铜管的短音符中呼应,钢琴与定音鼓的加入拓展了音色层次,而弦乐队漫长而融合的摩擦声像一种神秘召唤。这样陌生的音响无疑是在模拟电子音乐,不同的是,传统乐器发出的噪音,带来熟悉又陌生的幻听,仿佛是人类意识深处的远古记忆。

这是拉亨曼第一次来中国演出与讲学,他是德国二战之后影响深远的音乐大师。对于一位以音色音响观念著称的作曲大师,这些噪音早已在我们的预料之中,没料到的是他竟如此彻底,从他带来的近30份总谱与39张唱片来看,无一例外都是在探索与实践噪音——将音响元素细化,从音响的物理性质出发,重新寻找音乐结构的途径。也许这样的作曲才接近真正的创作,也许作曲家与作曲大师的差别就在这里:前者以音乐描绘世界,而后者却是一种音乐语言的缔造者。他熟稔音响的解剖学,以奇异的演奏法寻觅音色,对音色细腻观察,有序延展。从一粒尘埃,到一片星云,到形态诡异的大小行星,然后将它们纳入各自轨道中交错运转,旋转出一副精密而奇妙的噪音宏图,如此建构起他神奇的音乐宇宙。

拉亨曼年轻时曾是长发哲人的造型,如今穿着浅色棉麻西服,谦和腼腆,形容优雅。这位终身为寻求声音自身逻辑不懈奋斗的大师,不再扮演一位先知,他试着与当代听众沟通,为他封闭的陌生语言寻找一个外在的表述载体。

“在锡拉和查里贝迪斯大漩涡的海面上,北风激起的汹涌波涛从未发出如此巨大吼声;这即不是斯特龙博里或埃特纳火山被抑制的烈火混合着闪闪发光的山石和泥土,从爆裂的山口喷出时的炽烈火焰,也不是从埃特纳火山炽热的山洞喷出的有毒元素冲回本区时冲击一切障碍物的热流……”

如果生命的意义在于体验,现代艺术就是在极力地拓展体验的边界。一个充满暗示的惊惧之梦,一段撞击心魂的乐声,雨夜里到来的人,胸口的一团火,某种情结和守着记忆的孤单的人。每个人都会经历这样的时刻,它们让一生变得有所不同。

也许,创作与聆听都需要在掌握规则的前提下将规则全部忘掉,才将真正抵达自由。达芬奇在刚刚爆发过的火山口萌生的两种感受,只是一个阐释的入口,那种挣扎的本质却绵延在艺术史中。那也许是一种渴望与恐惧交织的求知欲,也许是华美与沉堕交织的绝望,壮烈与毁灭共生的震撼……在钢琴与定音鼓的重击之后,乐队如暴风席卷过舞台。童年经历过的台风之夜不期而至,暴雨淋黑的木板门,大风中欲将掀翻的屋顶,在乌云翻滚的天幕中,火光蔓延,一整排楼房在浓烟中轰然倒塌……

突然灯亮了,人群哗然,已经到了中场休息时间。站起来往外走,好像撞到了前面的人,低头闪开,我急着想出去透一口气。

音乐厅的大堂里,灯火通明,人声喧哗。中场休息的时候,人们聚在这里抽烟、交友、谈论或交易。这原来是一座北方皇族的大宅院,文物保护建筑,后来被改建成音乐厅。在这样古老的地方听现代音乐,更有时光交叠的恍惚。想起贾克·阿达利(Jacqnes Attali)在《噪音》一书中说过:“我们的科学总是想把意义加以监控、测量、抽象化与阉割,忘记生命中充斥着噪音,唯有死亡是沉寂的。没有噪音的地方不会有实质的事物发生”。噪音已不再是背景,那么我们应该如何解读音乐?关于现代音乐的分析总是偏向极端。作曲技术的分析数据确凿,处处援引黄金分割与毕达哥拉斯定律,分析的难度几乎接近高等数学;而音乐社会学声称噪音的政治经济学,认为“音乐就是将噪音加以调弄,发展其能为世人所容忍、吸收、喜爱的政治经济力量范围,借此操控文化,掌握社会上的暴力与希望,巩固或创造整个社群。”如此解读似乎都不能让我们理解当代音乐,文字的摹写当然也是苍白的,音乐中的奇思妙想如何能三言两语说得清?

身后演出铃声催促,下半场就要开演了,低头看节目单,才发现,下半场演奏的仍然是《两种感受》与《书写》,也就是原曲重奏一遍。呵呵,这大概是解读现代音乐的惟一方法了,如果没听明白,请再听一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