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昙花的哲学
1.1.8 鸭子的话

鸭子的话

卡根佛是奥地利中南部的一个小城。我们到那儿去,只为了要把它当作旅途中的一个休息站。

卡根佛和奥地利的其他许多大小乡镇一样,景致宁静而美丽。我们于傍晚时分抵达,把行李搁在一间小旅舍后,便到卡根佛最大的公园去逛。

平湖似镜,柳垂湖畔,湖上有鸭,柳下有孩童。鸭叫,孩子笑,一幅恬丽和谐的天然图景。多日以来旅途的奔波,使我觉得很疲累。躺在如茵的草地上,我竟不知不觉地进入了周公的世界。

是被滴滴答答掉落在脸上的雨水弄醒的。夏天的雨,来得比任何时令都急。疏疏的微雨,转瞬间,便化成了密密的暴雨。

雨没命地下,我拼命地跑,只恨爹娘不给我多生一双腿。

跑呀跑的,远远地看到霓虹灯在闪,如逢救星,直奔入内,这才奇迹般地看到两个大大的中文字:“思园”。

啊,奥地利的中餐馆。

一踏进去,便喜欢。

从来不曾见过设计得比这更精巧、布置得比这更雅致的餐馆。右边的墙挖空了,嵌入了柚木制成的架子。架子上坐了一整排穿着奥地利传统服装的巨型洋娃娃。左边的墙,挂了龙飞凤舞的对联,挂了素丽淡雅的山水画。最令人激赏的是“一”字形排在柜台前面那几个细颈圆肚大玻璃瓶。培植得异常灿烂的花,在光可鉴人的瓶子里,沁出了掩藏不住的绚丽。

有一对夫妻模样的华人,坐在柜台前。

女的一看到我们进来,立刻便机灵地站起来。我的衣服全湿透了,水直直地往地上淌。她体贴地把我们引到一个角落,说:

“坐在这儿吧,这儿比较暖和。”

坐下,用她递来的小毛巾拭干了手臂上的雨珠。她站在一边看,脸上带笑地说:

“卡根佛的气候,有时是很像女人的心情的。”

“变幻莫测?”我会意地反问。

“是的,是的。”她点头应道,“我来了十多年了,还是觉得难以适应。”

“你是台湾来的吧?”

“是呀!”她应,圆圆的脸,露着好脾气的笑容,“我从彰化来的。”

“我以为奥地利的中餐馆都集中在维也纳,没有想到连卡根佛这样的小城也有。”

“我们原本也是住在维也纳的,但是,那儿竞争太强了,生活太紧张。你知道维也纳总共有几家中餐馆吗?”

我轻轻地摇头。

“三百多家哪!”

“卡根佛呢,有几家?”

“连我们在内,总共只有十家。”

“生意如何?”

“马马虎虎!”她一边说,一边为我们翻开了菜单。

“厨师是华人吧?”

“是。”她犹豫了一下,又说,“他是外子过去大学的同窗。”

在她的推荐下,点了糖醋排骨、沙茶酱鸭。

我又重拾刚才的话题:

“你们在大学里是念什么系的?”

“我没念大学。”她神情有点忸怩地说,“我先生过去是维也纳大学心理学毕业生,我呢,一直在彰化当小学教员。我先生毕业以后,才接我过来的。”

我知道在外国开设中餐馆的,有许多过去都是满腹经纶的学者或是专业人才。为了谋生,他们放弃了原本所学,日日浸在烟气油垢里。昔日的理想,全都化成泡影了。柴米油盐,是生活的全部。原本敏锐的触觉,被现实生活磨得圆圆的、钝钝的。快乐,已经变成了一种非常麻木的感觉,很难感受得出来。

眼前这一对,又如何?他们快乐吗?

我想问,但不敢。然而,她却自动说了:

“我的先生,一直不大快乐,他觉得学非所用。”

我转过头去,看坐在柜台处的那个男人。白皙的脸、白色的衬衫,把他的眼珠子衬得异常的黑,这一双黑漆漆的眼珠子,不亮、没神。此刻,它们正对着闲置一旁的收银机发愣。

“华人在异国,读的又是心理学,要挣口饭吃,谈何容易!”她语调迟缓地说,“失业的滋味,我尝怕了。有了一间餐馆,生活也就有了保障。但是,我的先生,心情一直都很抑郁。”

“你呢,你快乐吗?”我忽然冲动地问道。

“我?”她淡淡地笑了,“小城小地方,与世无争,生活平静无波,我倒是蛮喜欢的。只是管教两个孩子的问题,叫我很头痛。他们崇尚个人主义、自由主义,把父母当作箭靶,一不惬意,便把刺心的话变作一支支利箭射过来,毫不留情。”

母亲的心,无助而又无奈。

外面的雨,还在哗啦啦地下。我们坐在荧荧的灯火下,舒舒服服地用晚餐。

沙茶酱鸭,卖相极美。去除了骨头而炸得香香脆脆的鸭子,在盘子上排列成鸭形,鸭子的口,大大地张着,口中含着雕成了花形的红萝卜,远看好像鸭子在吐火。

我用筷子取出了鸭口的那一团火。鸭喙并没有因此而闭上,依然是撑得开开的,口里重复又重复地说着同一句话:

“异乡他国,不是移民的天堂,不是移民的天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