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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力艺术:马基雅维利评传
1.8 后记:是谴责还是赞誉

后记:是谴责还是赞誉

对有失体统的思想家马基雅维利的研究在他生前就已开始。在洗劫罗马之后那些忧郁的月份里,弗朗切斯科·圭恰尔迪尼撰写了他那篇关于马基雅维利的《论李维》的批评性评论。在这篇有洞察力的评论中,圭恰尔迪尼显现出既被该作品吸引,同时又排斥该作品的心情。评论中已经谈到他对马基雅维利罗马信仰和他那使人摸不着头脑的历史另类方案的批评。但是,圭恰尔迪尼作为教皇的总督,在1527年的动乱中知道自己在写什么,他也批评了马基雅维利对战争的赞美。战争并非政治的动力,而是相反,必须不惜任何代价避免,因为战争会毁灭经济、社会和国家。

弗朗切斯科·维多里是继菲利普·卡萨韦奇亚之后第二个读到《君主论》的人,他在深入研究马基雅维利具有挑衅性的思想时,发展了自己关于人和国家的想法。甚至在维多里看来,世界的状况就是如此,所有的人都被迫行骗,特别是那些只有通过欺骗才能保护自己,免遭大人物剥削的小人物。本性——维多里如是说——就要行骗,欺骗使知觉和理解力更加敏锐。谁不参与这种游戏,谁就会毁灭——十字架上那个和善、公正的耶稣基督做出了榜样。所有的政治艺术都只限于缓解人世无法消除的不公正。但是这种本领很少得到充分运用。通常,政治都不外乎是富人合法的压迫和剥削穷人。在这方面,共和国比君主国更糟糕,因为在共和国中剥削者为数众多,他们的欲望难以满足。因此,情况最不糟的国家是君主国。君主国尽可能保护庶民百姓免遭饥饿,尽可能地给予他们自由发展的充分余地,控制贵族,放弃诸如战争和征服这样一些具有破坏性的军事行动。最好的统治者是那种善于表演,以此赢得朝臣支持,却又不让他们有所察觉的人。他借此满足那些上层人士的虚荣心,却又不造成任何损失。人们无法明确拒绝马基雅维利。

马基雅维利的主要著作《君主论》、《论李维》和《佛罗伦萨史》于1531年和1532年出版;其他文章随后在16世纪中叶前出版。他那些以前在佛罗伦萨贵族圈子里流传的著作通过这种方式,到达意大利文化精英手中,紧接着便以译本的形式,来到欧洲公众面前。这些著作在那里引起空前关注。在宗教改革时期,马基雅维利对人的负面形象的描述完全可以为人们接受。就连加尔文[6-aj]也看到人们被不可抗拒的堕落倾向彻底腐蚀。但是,人们可以利用这种破坏性建立强大国家,以及为此还应当使道德准则失效,这种主张对于打上宗教信仰烙印的欧洲来说,是一种空前的挑衅。很早,马基雅维利就由此简直成了邪恶的体现。在英语中,由他的名字派生出来的称呼Old Nick[6-ak]被引进后成了魔鬼的同义词。

因此,骇人听闻的文章也就有不少人看。嗣后的所有国家理论便都成了对马基雅维利那些离经叛道的命题的研究。在这里,可以将研究马基雅维利作品接受状况的几个主要流派相互区分开来。基督教对恶魔般的政治破坏者的愤慨,在宣传小册子中表现出来。这些小册子试图顺应时势恢复传统理想,即好的统治者就是他那些黎民百姓的慈父般的教育者和道德典范。很典型的是,就连英国枢机主教雷金纳德·波尔[6-al]这样的作者,在这些理想草案中,离开了大力强化国家权力便无计可施。

诸如皮埃蒙特区那位乔凡尼·薄特罗的政治哲学家就往前走了一大步。此君在16世纪末就试图实现国家利益至上原则与基督教信仰的艰难融合。薄特罗与马基雅维利的看法一致,把宗教视为政治最重要的手段。与马基雅维利不同的是,他认为基督教特别适用于巩固统治者的政权。基督教建立在良知的基础上,基督徒凭借自己的良知认识到自己的罪孽和拯救需要。如果有人再三提醒他要尽基督徒的义务,无条件听从他那个由上帝所赐的统治者,那他就不再成为扩大国家权力的障碍。以此为基础的基督教国家利益至上原则在17世纪由枢机主教黎塞留[6-am]继续完善,并同时被出色实施。与塞萨尔·博尔吉亚相似,“红衣主教”黎塞留未提起诉讼,就让人将高贵的阴谋策划者处死:以国家的名义——上帝要求保存国家——为的是能够通过在人世间有纪律的生活,将人们收入天堂。

法国“君主制反对者”组成深入探究马基雅维利的国家理论的另一个流派。这些君主制反对者在1572年的“圣巴托罗缪之夜”[6-an]以后,在胡格诺派信徒遭到的疯狂屠杀之后,公开谴责女王的母亲卡特琳娜·德·美第奇是马基雅维利恶魔般的女弟子。这种谴责更会使人想到卡特琳娜。这位卡特琳娜是小洛伦佐·德·美第奇同一位法国公主的女儿,甚至还出生于佛罗伦萨,她对这位同乡的著作非常熟悉。像弗朗索瓦·奥特芒[6-ao]这样的加尔文派作者在反对马基雅维利这位所谓的暴政颂扬者时,发展了那种肩负民众意愿的美好君主政体模式。因此,最高统治权应掌握在民众手中。事实上,其结果就是通过社会精英对国王进行监督。君主的任务就在于执行王国各个等级代表所颁布的法律。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应同他签订一个双方都必须遵守的协议。如果这位统治者违反该协议的附加条款,那就可以通过正常的免职程序,撤销对他的委任。人们几乎很难继续疏远马基雅维利那个完美无缺的君主理想。

要在基本问题方面赞同马基雅维利,需要勇气。托马斯·霍布斯就有勇气。他把马基雅维利关于原始状态中人们相互征战的概念作为他的代表作《利维坦》(Leviathan)的出发点。他在该著作中用类似马基雅维利的理由,为强大的国家辩护。即使这个政权蜕变为暴政,也不允许反抗。因为人们在国外生活比一切都难以忍受。

启蒙运动有影响的政治家对马基雅维利这个“不忠实的君主奴仆”提出最强烈的抗议。普鲁士王储腓特烈·封·霍亨索伦[6-ap]挑起这场最激烈的论战。此人借助伏尔泰[6-aq]于1740年用讲究的法文发表了他的《反马基雅维利论》(Anti-Machiavel)。这位王子在该著作中抨击马基雅维利的人物形象是对人的蔑视,他的政治学说是纯暴政指南。一个统治者——作为王储的腓特烈如是说——只有在万不得已时才能打仗。除此以外,他必须将他那些臣民的生命视为最宝贵的财富加以保护。在完成这篇道德高尚的文章之后没几个星期,这位王储便成了普鲁士国王腓特烈二世。可是此人没有任何事情比开始一场掠夺战争更急于要做的了。这场战争除了几次短暂中断之外,持续到1763年,使上百万人丢了性命。这位国王当然也未耽误将他的战争冒充为纯粹紧急防卫的机会。

但是在18世纪,人们也可以对马基雅维利进行相反的诠释。在日内瓦人让—雅克·卢梭眼里,马基雅维利是伪装的革命者,这种革命者戴着君主奴仆的面具,给欧洲指出,人们怎样才能摆脱暴君。除此之外,按照卢梭的说法,《论李维》的作者马基雅维利指出,共和国要繁荣兴旺绝对需要什么:一种激发爱国主义精神的国民宗教和一种使国家强大、巩固的大众意志。

19世纪初,寻求推翻拿破仑[6-ar]霸权地位的手段和途径的那些普鲁士改革者,重新拾起“好人”马基雅维利的传统。《论作战艺术》的作者马基雅维利成了军事理论家卡尔·封·克劳塞维茨[6-as]的引路人,因为他对纪律的因素,同时也是对国民信念的因素评价非常高。这位佛罗伦萨人通过这种方式,意外地成为反对无比强大的法国的民族解放斗争的思想先驱。在意大利本国,马基雅维利被誉为民族统一的预言家、复兴的预言家。他不是在《君主论》这本书的最后一章中就号召把外国人赶出意大利吗?所以当意大利军队于1870年9月20日攻占教皇首都罗马时,当时的口号就是“马基雅维利”。

尽管如此,马基雅维利像当时所有伟大的政治家和历史学家一样,被证明是痛苦的预言家。佛罗伦萨在他去世之后不久便遇到完美无缺的君主,可是此人并不符合马基雅维利想象中的形象。出身于美第奇家族旁系的科西莫一世作为佛罗伦萨公爵和后来的托斯卡纳大公,同精英签订协定,该协定赋予他最高军事指挥权、无限制的宣传权和领导职位的占有权;只有共和国的旧领导层才能候补显要职位、贵族头衔和在宫廷的独占地位。就连黎民百姓在这种安排中也不会空手而归。这位美第奇君主保证那些小人物享有买得起的面包、宽容的司法和日常生活中的广泛自由。这不是马基雅维利心目中的强大国家。美第奇家族其实是听从了他的信友弗朗切斯科·维多里的建议,此人在1530年后晋升为他们的首席顾问。他们卓有成效地将这种状况一直维持到1737年他们家族消失,因为志得意满的精英和心满意足的百姓保证了社会的稳定,甚至还出现了军事上的成功。科西莫一世于1555年占领了锡耶那,因而也就占领托斯卡纳的南半部。这时他放手让他那些将领实施军事行动;他本人则满足于待在书斋里担任运筹帷幄的战略家的角色。就连这一点也与马基雅维利那些办法背道而驰。

可是不仅马基雅维利的理想君主没有出现,就连他梦寐以求的共和国也从未成为现实。在德国,未来不属于德意志帝国直辖市,而属于君主管辖地区。不是恢复古罗马的异教信仰,而是重新回归早期的基督教的要求,对时代思潮产生了影响。而现代国家也不出自诸如威尼斯这样保留下来、为数不多的共和国和瑞士联邦各州,而是出自中央集权的君主国。20世纪的独裁者们依然需要马基雅维利这位预言家为自己服务。马基雅维利为意大利法西斯主义鼻祖贝尼托·墨索里尼预先想出了极权主义的极权国家。

这样一种估计既正确,也不正确。正确之处在于,马基雅维利那个理想的共和国要求公民为自己付出一切,通过宣传来培养公民,如果国家的大人物要求,也可以消灭个人,而且必须打仗,以便维护自己在国内的地位,征服别的国家。正确之处还在于,在这个共和国内,所有人——不管是很有影响的人物还是无名小卒——在法律面前一律平等,只能在有限时间行使他们的权力,然后必须毫无怨言地离去。没有一个近代早期的政治哲学家能够哪怕是稍微预料到20世纪极权主义国家在反人类方面的惊人效率。最后,马基雅维利之所以渴望强大的国家,是因为当时的国家太弱,无法完成他那个作为权力和法律担保人的任务。但这并非20世纪极权主义意识形态的目标。

所有这一切都既不能使马基雅维利这位有才智的挑衅者变得缓和,也不能为他辩解。谁如今把他列为多元论的、以人权为依托的民主政治的思想先驱,谁就会歪曲自己的时代和自己深为关切的事情。这一点也适用于那些指责他是(法西斯)集中营和(苏联)劳动营吹捧者的人。只有当人们设身处地理解马基雅维利,才能正确评价他,把他视为一个杰出的、有才智的另辟蹊径者。此人发明了对付当时各种危机的辅助手段,这些手段变成了引起各个时代愤怒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