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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力艺术:马基雅维利评传
1.7.4 战争的不幸

战争的不幸

1525年8月,圭恰尔迪尼和维多里的说情,给马基雅维利谋得佛罗伦萨很有影响的羊毛行会的一项委托。这项委托把他带到那个不令人喜欢的威尼斯共和国。这个共和国有了三个来自莱万特的佛罗伦萨年轻商人,他们被人拘禁,货物也被查封。这一事件产生了很大的影响,甚至就连教皇克雷芒七世都插手此事。除了这些佛罗伦萨人物质上的损失之外,还涉及马基雅维利应当截取的那些使人出丑的信件。因为他得到的信件没有保存下来,所以他在这件神秘莫测的事情当中取得了什么成果也就不得而知。

在此期间,罗马和佛罗伦萨的政治局势进一步恶化。在长时间犹豫不决之后,克雷芒七世决定听从那些投票赞成与法国结盟对付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顾问们的话。当弗朗兹一世国王于1526年1月从西班牙监禁中被释放出来时,这个联盟已成为既成事实。这位法国国王一获释,便宣布条约中的附加条款完全无效。皇家狱卒强迫他承认这些附加条款,其中有对和平应尽的义务。就连克雷芒七世也认为,大家必须对查理五世采取行动。这位君主既是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又是西班牙国王,在意大利统治着包括西西里和米兰在内的南部地区,从新大陆获得大量金银。对于克雷芒七世来说,这样一位君主的优势是无法忍受的。为了反对这种霸权地位,必须不惜一切代价,造成一种势均力敌的制衡局面。为了这个目的,克雷芒七世于1526年5月22日与弗兰兹一世、威尼斯共和国和米兰公国大公弗朗切斯科结成科尼亚克联盟[6-z]

这个联盟在纸上给人留下的印象,好像比在外交和军事现实中更深刻。众所周知,威尼斯参加联盟,只是为了保住它在意大利北部的利益。另外,这位殿下的军事指挥官是美第奇家族的敌人:弗朗切斯科·马里亚·德拉·罗韦雷—蒙特费尔特罗同教皇有一笔账未结清。他的堂兄弟利奥十世有时候将他驱逐出国,克雷芒本人仍然还欠着他那个公国的一些边疆地区未归还他。这位将军到底是否愿意为这个教皇打仗,有充分理由值得怀疑。对于弗兰兹一世来说,最终只有夺回米兰才算数。只要冷静考虑,便很难指望他会为佛罗伦萨和美第奇家族冒较大的风险。弗朗切斯科·斯福尔扎再一次成为查理五世阁下的一个傀儡。他曾经反抗他的主人,策划了一次叛变,最后不得不在他自己的首都米兰的要塞里构筑工事,抵抗西班牙军队。

尽管这个盟友不可靠,克雷芒七世仍然感到有足够把握最终放弃马基雅维利的国民军计划;就连征募较大数量的雇佣兵份额,他都认为是多余的。在1526年下半年,形势戏剧性地尖锐化。在罗马周围,科隆纳家族进行战时动员,反对这个试图缩小他们权力的教皇,并于当年9月带领他们的军队闯入梵蒂冈。克雷芒七世在最后一刻逃走,可是他的宫殿却遭到洗劫,被毁掉。在北部,局势的发展还要危险得多。1526年11月2日,年迈的雇佣步兵首领格奥尔格·冯·弗伦茨贝格[6-aa]在伯岺举办一次服兵役的体格检查日,他过去的几千名追随者蜂拥而来。弗伦茨贝格本来已经退休,但是他不想拒绝查理五世最后一次向在意大利的敌人发起攻击的请求。弗伦茨贝格带领他自费发饷的军队在冰天雪地中越过阿尔卑斯山。1526年11月底,他在曼图亚的波河与联盟军首次交战。教皇军队的指挥官、教皇的一个远亲乔凡尼·德·美第奇在这次战斗中丧命。联盟军因此失去了唯一有指挥能力的将军。

弗朗切斯科·马里亚·德拉·罗韦雷—蒙特费尔特罗在这种情况下无事可做。他错过了一个又一个把西班牙人赶出米兰的有利时机。如果这些人能够在伦巴第首都站稳脚跟,那就存在他们那些在昔日法国陆军元帅德·波旁(de Bourbon)指挥下的军队同弗伦茨贝格的雇佣步兵联合起来的危险。波旁背弃了他的国王弗兰兹一世,因为他没有得到此人足够的赏识,最后甚至感到自己上当受骗。但是波旁在他那些伙伴眼里却是投奔他主人的头号敌人的叛徒。为了恢复自己的名誉,可以不择任何手段,甚至不惜使用风险最大的手段。弗伦茨贝格的雇佣步兵——他们的皇家军饷被停发了——同样应当少亏本,多赢利。他们梦想随心所欲地抢劫意大利那些非常富裕城市当中的其中一个——不管是佛罗伦萨还是罗马,这是一个公开的秘密,这一点也会得到证实。

佛罗伦萨人有理由感到受到威胁,因此使这位在危急时期多次帮了他们大忙的外交官官复原职。1526年9月,他们派马基雅维利前往罗马涅,去找弗朗切斯科·圭恰尔迪尼。此人为他的朋友准备了一个特别使命:要他前往克雷莫纳,考察那里的联盟军营房。该部队司令官坚持包围省城克雷莫纳,而不去进攻米兰。马基雅维利应当查明,为什么要这样做,以及为什么围困毫无成效。这次考察旅行的结果是一份怎样冲锋攻克克雷莫纳的详细计划。可是没有办法使这位冷漠的指挥官采取这样一次果断的行动。

来自前线的这些消息想必是惊动了佛罗伦萨那些负责人。1526年11月30日,马基雅维利就受内务部委托,衔命上路,前往摩德纳,去找该城总督弗朗切斯科·圭恰尔迪尼。他应当恳切地向此人说明佛罗伦萨处于什么样的危急状态。

虽然这样做其实根本就不必要,你仍要向他描述,我们这座城市在金钱、雇佣兵和军官等方面处于何等混乱的状态,在好多方面获得拯救,免遭这些雇佣步兵蹂躏的希望多么渺茫。但是我们将乐于自卫,如果我们认识到,我们有足够的力量,对联盟国的军队采取这样一些预防措施,不致让对幸运女神的指望使我陷入深渊,我们就敢于对抗幸运女神。[6-ab]

敢于对抗幸运女神——对马基雅维利的指示中的这一说法使人觉得就好像是摘自他著作中的一句引文。但是,只有确实成功在望时,佛罗伦萨人才准备作出这样一些勇敢的努力——而这种话听起来使人感到根本不像马基雅维利的口气。而对于其他情况下可能发生什么,负责者根本无动于衷。

马基雅维利来自摩德纳的报告用极尽歌功颂德的语调赞扬圭恰尔迪尼的审慎和能力,把形势总体描绘得严峻,但并非没有希望。那位乌尔比诺公国大公以其无所事事成为一种不稳定因素。但是,按照马基雅维利的说法,如果克雷芒七世能筹措更多资金用来征募自己的兵员,就存在获救与和平的希望。在马基雅维利返回佛罗伦萨后没几个星期,内务部又派他前往北部地区,那里的战线越来越往佛罗伦萨推进。他于1527年2月初再次会见圭恰尔迪尼,这一次在帕尔玛。由于威尼斯将军长时间的消极态度,敌军各部队实际上已经汇合。没有军饷和给养,他们在冬季冰冷的严寒中只剩下这条通往南部地区之路。如果这位乌尔比诺公国大公不主动作战,那就必须强迫他去打仗。这是明智的建议,只可惜这些建议都不能付诸实现。

3月中旬,西班牙雇佣兵和德国雇佣兵占领罗马涅。现在,马基雅维利几乎每天都从博洛尼亚给他那位在佛罗伦萨越来越担心的委托人报告情况。弗伦茨贝格在他的军队发生哗变时中风。马基雅维利立即就对此事寄予大胆的希望。

如果我们运气好,那他就会死去。这就会成为我们获救和他们灭亡的开端。[6-ac]

弗伦茨贝格虽然保住了性命,却身体半瘫,留在了费拉拉。可是这次统帅的缺失并未使佛罗伦萨获救。即使没有这位雇佣步兵首领,这支饥肠辘辘、衣衫褴褛的军队在波旁指挥下,仍然从博洛尼亚出发,继续向南挺进。按照马基雅维利的观点,他们无论如何也该防止这种事的发生,因为在南部,敌人会获得温暖的天气和给养。因此,这位佛罗伦萨特使的报告使人感到越来越像告急文书:联盟军最终应敢于进行这场决定性战役,因为他们有必要的战斗勇气会赢得这场战役。如果缺乏这种果敢,教皇就要付这笔赎金——用这笔赎金让敌军撤退。但是二者必居其一,必须当机立断,否则就有灾难临头。

如果我们能够顺势加剧敌人的困难并尽量利用这些困难,这些困难就会将敌人置于死地。可是我们悲惨的命运已注定,我们不可能有任何好的结果。[6-ad]

马基雅维利1527年3月30日的前线报告中,这种忧伤语句听起来就像是一句人生格言。1527年冰冷的春季,同时出现了尼克洛·马基雅维利三十年来在当时的意大利就已揭示过的所有危机征兆:没有动力的雇佣兵、一个不想打仗的统帅、当权者的恐惧和犹豫不决、害怕不可避免的冒险、各国的财政虚弱、缺少爱国主义、对外敌毫无防卫能力。所有这一切结合在一起,成为“悲惨的命运”,成为幸运女神的不满——马基雅维利一生都感到受到该幸运女神的迫害。像往常一样,对此只有一个办法:英勇抵抗!最后这位任性的幸运女神会帮助勇敢者。

我们几乎一直都还在肯定,敌人不会占领罗马涅的任何城池……如果不发生某种意外事件,我们大可感到安全。[6-ae]

马基雅维利1527年4月8日从弗利发回的报告使人感到十分乐观。甚至在五天之后,他都还满怀信心地从同一城市向佛罗伦萨写道:

有人说,人们必须把坏事变成好事。但是,如果必要性成为好事,这种好事就必须扩大,直到它变得不可战胜。[6-af]

“好事”和“坏事”——马基雅维利试图借助这两个范畴来解释世界。可是像往常一样,1527年春季缺少所需要的“好事”。乌尔比诺公国大公仍然没有行动,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军队越过亚平宁山脉,可是避免了对佛罗伦萨令人担心的抢劫。还在1526年4月,马基雅维利就已考察了他故乡那些要塞,让人进行最后的修补。波旁不敢进攻佛罗伦萨,而是继续往罗马进发。在那里,克雷芒七世依然拒绝支付救命的赎金。1527年5月6日,西班牙和德国雇佣兵最终攻克了罗马这座不朽之城的城墙,俨然以它的主人自居。对罗马的洗劫开始了。克雷芒七世在最后一刻进入台伯河畔恩格尔斯堡的坚固要塞,他在那里被囚禁了一个月之久。针对克雷芒七世逃往奇维塔韦基亚的谣传,圭恰尔迪尼派马基雅维利前往这个教皇管辖的港口城市,在那里为教皇出逃准备一艘橹舰。1527年5月22日,马基雅维利从奇维塔韦基亚给圭恰尔迪尼发出一个消息。这是最后送交的消息。

当罗马被占领的消息到达佛罗伦萨时,美第奇家族的日子也就屈指可数了。他们不得不于5月17日离开这座城市。从此开始了政治上从头开始的时刻。建立一个新共和国的道路畅通了。但是很快就表明,这不会是马基雅维利心目中的共和国,而是萨伏那洛拉想象中的共和国。社会中间阶层看到他们的机遇,而且抓住这个机遇。正如马基雅维利在他1522年那份专题报告中所要求的那样,大国民议会被重新建立起来。但是并不需要他效力。6月10日,不是马基雅维利,而是有一位弗朗切斯科·塔鲁吉被选为新共和国的第二国务厅长官。在这最后一次失望之后——1527年6月21日,尼克洛·马基雅维利便患胃病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