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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力艺术:马基雅维利评传
1.7.3 暴风雨前的平静

暴风雨前的平静

1525年初,马基雅维利的《克丽齐娅》在佛罗伦萨,而且是在商人雅各布·福尔科内蒂,又称烧石灰者伊尔·福尔纳齐亚奥(Il Fornaciaio)的家中上演,大获成功。马基雅维利在这个富有的城市平民周围结识了年轻的女歌手巴尔贝娜·萨鲁塔蒂·拉法尼,开始同她共度销魂时光。

1525年6月,他终于还是前往罗马,将他的《佛罗伦萨史》呈交给克雷芒七世。教皇自掏腰包,用一百二十杜卡特现金作为礼物予以回报。马基雅维利抓住这一有利时机,劝说克雷芒和他那些心腹顾问相信这样一个方案,即使用来自自己管辖地区的国民军部队——这个方案看来适合在战争时期运用。这个计划很容易就给教皇留下深刻印象,因为他还得同由他堂兄弟造成的梵蒂冈财政困难作斗争,除此之外——正如很快就被证明的那样——他天生吝啬。鉴于这个背景,马基雅维利所推荐的国民军看来是理想的解决办法:来自罗马涅的两万名士兵——罗马涅的居民被视为意大利最优秀的士兵——由自己亲自征召入伍,由自己的军官领导!

克雷芒七世十分兴奋,他立即派马基雅维利前往法恩扎,去弗朗切斯科·圭恰尔迪尼那里。此人作为“总统”,就是说,作为罗马涅的教皇总督,主管或者说将会主管该方案的实施。因为这位犹豫不决、拖泥带水、优柔寡断的教皇虽然对这一方案表现出自己的热情,却什么都还没有决定下来。首先应当由行家圭恰尔迪尼对这个计划发表一下看法,按照克雷芒七世的习惯,这种事主要取决于圭恰尔迪尼。

我们认为,这是一件大事。确实,教皇国的、意大利的、几乎整个基督教界的福祉在这方面都遭到危险。[6-q]

对局势的这种描述在1525年6月稍微有点言过其实。查理五世皇帝虽然在帕维亚获胜之后,向教皇表示他讨厌这种事,讨厌教皇支持法国,因而损害了他作为所有基督徒的教皇应尽的义务,但是胜利者不会不由自主地采用镇压手段。因此,克雷芒七世享受充分的行动自由。他可以保持中立,既可以同皇帝结盟,也可以抓住与法国的联盟不放。这位美第奇家族出身的教皇决心充分利用这种局面为自己谋利;为此,拥有自己的军队是绝对必要的。“武装罗马涅!”这一军事行动尽管有各种诱人的前景,却并非没有风险,马基雅维利要递交给圭恰尔迪尼的教皇通谕就暗示了这一点。

但是我们认为,为此,不仅需要极其异乎寻常的制度和谨慎,而且还需要我们臣民的热情和喜爱。[6-r]

圭恰尔迪尼在一封——不久之后又修改了一次——给他在罗马的代理人塞萨尔·科洛姆博的信中,记下了他对1525年6月22日这个方案的看法。按照他的观点,所缺乏的正是这些东西。

我不想隐瞒我的想法:这个计划缺乏广泛基础。我们的主人(克雷芒七世)在他的教皇通谕中十分巧妙地谈到这一点,而在我看来,这恰恰是一个先决条件:我们缺乏庶民百姓的好感和喜爱。教会在罗马涅没有朋友,因为那些想要过正常生活的人反对这种不能保护其臣民生命的政权。[6-s]

这位“总统”也不隐瞒历届教皇在北部省份的统治糟糕透顶的原因:在教皇国里,罪犯不受惩罚,法律不受重视,因为人们可以用金钱抵偿一切。再说,任何规则只是在某一任教皇在位时才有效。没有上面的保护,这个省的居民长期以来就已习惯于自己想办法。因此,家族与氏族、村庄与小村落、城镇与地区的敌对给日常生活打下了烙印。除此之外,这些相互争夺的党派的头目都依附于其他强国,并且以“皇帝的朋友”和“法国的朋友”这类陈旧的名义自居。偏偏是乡村和城市债台高筑,因此根本无法承担国民军的费用。这无异于把火星扔进火药桶,使潜在的矛盾公开爆发。不久,全省就会发生暴乱,不再为教皇统治效力。别碰这个自杀方案,圭恰尔迪尼的结论如是说。

这位罗马涅总督就像马基雅维利一样,有勇气给他的主人说出一些令人不快的事情。他的警告取得了预期的效果。在罗马涅的全民武装流产了。在对局势进行客观估计时,圭恰尔迪尼的结论必定会被证明是正确的:一旦发生战争,罗马涅的国民军对于罗马而言,就会是头号风险。难道说罗马涅问题专家马基雅维利本人就不会知道这一点?难道他就那么喜欢自己关于国民军优越性的理论,以至把所有的反对理由和警告都当成了耳边风?或者说,他实际上是想达到相反的目的?如果克雷芒七世1525年夏天在欧洲地平线上出现的欧洲大冲突中败北,美第奇家族在佛罗伦萨的日子就会屈指可数,也就会为阿尔诺河畔政治上的新开端创造先决条件。尽管不到两年后,罗马教皇的一次失败实际上导致了佛罗伦萨一个新的开端,但是还不能假定,马基雅维利是想用有关国民军的想法诱使教皇上当。尽管有各种相反的经验,马基雅维利甚至在关键性的1525—1526年,也仍然寄希望于法国。他看不到或者不想看到,有类似想法的教皇以此加速了他自己的毁灭。因此,对马基雅维利后来的国民军方案有说服力的解释就是:他再次被自己创造的神话误导了——远离了政治和军事现实。

圭恰尔迪尼对马基雅维利心爱的方案的断然拒绝,毫无疑问使他感到失望。作为克雷芒七世心腹的这位要年轻十四岁的平步青云的外交官,试图采用书信的方式弥补这种失望。

对您得到的赞扬,我感到由衷的高兴,因为我迫切希望您得到各种方式的满足。我向您保证,如果您要回到这儿,任何时候都欢迎您,您也许还会受到更好的对待。[6-t]

不久之后,马基雅维利甚至为他这位很有影响的说情者办了一些私事。于是,他就考察了一座属于此人的庄园,而且建议将它卖掉。马基雅维利事实上成了圭恰尔迪尼家族的代理人。另一方面,这位罗马涅总督也把他视为在才智方面与自己不相上下的人。这种两难选择必然会像十二年前在马基雅维利与弗朗切斯科·维多里的书信来往中那样,发出一种特别的音调——讽刺!

所以,圭恰尔迪尼于1525年8月写了一封信寄给“Al Machiavello Madonna di Finocchieto desidera salute e purgato giudizio”。他写信给“被视为菲诺彻托地区圣母玛利亚的马基雅维利,以便纠正他在好几个问题上的判断”。这既是一个有趣的,同时又是一个大胆的文学上的虚构。

如果我认为你给我主人写信谈到我的地方是出于恶意,那我就不会费心费力,使你……摆脱这种恶意……但是,既然我确信,起因不是恶意,而是误会,虽然这个起因并不光明正大,却可以原谅,所以看来我应尽人道的义务,给你揭示真相……[6-u]

圭恰尔迪尼以圣母玛利亚的名义,想请马基雅维利睁开眼睛,因为后者不会主动看见他应当看见的东西。

但是,你这位读过和写过这么多历史著作,见过这么多世面的仁兄必须知道,人们在一个和所有的人同居,却并不爱任何人的女人那里,所期待的是与有贞节想法的女人不同的首饰、不同的美丽、不同的举止。而这些有贞节想法的女人努力追求的,不外乎取悦于这样一个男人,在他眼里,她们都体面、合法……你也没有认识到,人不该从表面,而必须从实质上来评判事物。[6-v]

说白了,就是:你的女友巴尔贝娜是个妓女。这种事除了你,尽人皆知,你在幻想中怡然自得。最后一句是一种绝妙的幸灾乐祸:这位提出要揭去当权者面具,透过宣传的表面看本质这一要求的马基雅维利,在自己的私事方面却视而不见!尽管如此,看来马基雅维利并没有因为这封信生这位作者的气。不久之后,圭恰尔迪尼拟订了“尼西亚斯先生”计划,也就是说,让马基雅维利的喜剧《曼陀罗花》在摩德纳演出,作者为此对他表示感谢并答应支持。这种帮助体现在马基雅维利事后加进他喜剧台词的歌曲当中,而且还配上音乐。人们可以把这些歌曲视为对圭恰尔迪尼那些告诫的回答。

谁放弃娱乐,

在恐惧和忧虑中生活,

谁就认不清人间骗局。[6-w]

马基雅维利则相反,他熟悉这种骗局,他简直就把自己想象成骗局方面的专家。尽管巴尔贝娜也对别的人大献殷勤——就连圭恰尔迪尼也不得不承认,她是一个有真心的妓女,她真心诚意地喜欢马基雅维利。

在同一时期,马基雅维利为一个放荡不羁的年轻人会社撰写了规章汇编。这些年轻人一心一意,只想娱乐消遣。这个会社是真的存在,还是一种文学上的想象,不得而知,而且这对于理解文本也并不重要。这些篇章也给马基雅维利提供了明确指出人世缺陷的机会。在这本生活享受指南中,“典型”社会的所有道德准则都被颠倒过来:放纵性欲不只被允许,而且被需要,谁的骗术最精,谁就最受尊重。在所有狂欢节般的滑稽方面,这种规章相当接近马基雅维利对人世的了解。这种规章的标准被颠倒了,但是它们受到制度方面的歧视。人们彼此之间实现的唯一真诚的协调一致,必须像这些标准一样。

每个人都必须讲别人的坏话。所有聚集在一起的陌生人的罪行都必须被毫无保留地公之于众。[6-x]

就连政治上作出决定的那些方法,都在这些箴言攻击性享乐主义的规章中遭到尖酸刻薄的冷嘲热讽。

在这个会社中,只能讨论集会者中的极少数人同意的题目,只得到极少数人赞成的东西却得到采用……话说得最多却最无意义的男人或女人,最受关注,最受尊敬。[6-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