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望的挣扎
马基雅维利用他对当代那些人文主义者和娇生惯养的当权者的批评——正如他在《论作战艺术》末尾挑衅性的表述那样——使自己巧妙地完全进入智力和政治越位的状态。在那些同样梦想有一个美好共和国的贵族眼里,对现实社会状况进行这样一种彻底的批评未免过分。他们把这种值得追求的状况同内心的更为平静状态相提并论,而这种平静只有那些大家族公认的优势才能实现。佛罗伦萨那些小人物梦想的是按照萨伏那洛拉的学说和预言建立的一个恪守道德准则的神权政体。马基雅维利不得不像荒漠中的一个传教士。他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失去,因此对于他那个时代和他的同时代人来说,差不多只剩下了冷嘲热讽。
这种情况在他那次极不寻常的出差时显示出来。1521年5月,这次出差把这位昔日的第二国务厅长官带到卡尔皮这个小镇。方济各会的教士会议就在那里举行;马基雅维利接受内务部委托——该部负责公共秩序,因而也就主管佛罗伦萨的风纪警察——从与会者中招募一个德高望重的四旬节传道士。迫切需要此人,因为——马基雅维利就这样衔命上路——佛罗伦萨那些修道院再也不是当初的修道院,修道士的风纪败坏,他们的生活方式懒散、放荡。庶民百姓的情况与修道士相似。为了设法补救,马基雅维利应当分离出佛罗伦萨的一个修会行省。这个修会行省能更好地受到城邦监督,对教士和小人物恪守道德准则带来有益的结果。只不过马基雅维利过于清楚地意识到这个使命中的滑稽罢了:这不是他所梦想的风纪。在他那理想共和国里必须严格遵守法律,在这方面,共和国的情况同修道院一点也不相同。正如马基雅维利从卡尔皮给教皇任命的摩德纳省总督弗朗切斯科·圭恰尔迪尼寄出的那些书信所显示的那样,他用痛苦的幽默来接受这种状况。它们的基本内容是挖苦讽刺:他这一生中很早就学会了撒谎,因此也就成了这个修道士共和国的理想大使。他将给佛罗伦萨人派来一个传教士,此人将给他们指引的不是通往天堂之路,而是通往地狱之路。但是马基雅维利利用他的使命不仅想在佛罗伦萨,而且还要在卡尔皮,在修道士当中,制造尽量大的混乱。
我在这里沉溺于游手好闲之中,因为只有当传教士们选出他们的教团首脑和领导机构时,我的任务才能算完成。而在此期间,我在冥思苦想,我怎样才能在他们当中制造一个如此巨大的丑闻,使他们彼此之间争吵不休。如果我的理智还未到不中用的地步,这件事我很可能就会成功了。这时,我十分欢迎您的建议和您的帮助。[6-a]
管理利奥十世不久前征服的城市摩德纳的这位平步青云的外交官圭恰尔迪尼首先决定,对这种挖苦讽刺逆来顺受。
您同这些传教士断绝关系时,就给我来信。鉴于他们相互之间的敌对情绪和恶意,在他们之间制造不和,或者至少种下不和的嫩芽,使之茁壮成长,会是千秋万代的杰作——而且也容易办到。[6-b]
圭恰尔迪尼作为觉得马基雅维利的《曼陀罗花》有趣的那位教皇的地方长官,不得不对涉及教士品德的事情直言不讳。
圭恰尔迪尼在同一封信中告诉马基雅维利,他会将此人作为“一个极其罕见的人物”继续推荐。对于这种独特性到底是什么这个问题,他有意避而不答。这个答案必须由马基雅维利本人提供。在诙谐幽默的语调中带有这种方式的严肃:马基雅维利特别喜欢他这项经受考验压力的使命。此外,这种恭维话也是妙语双关。毫无疑问,这可能是说马基雅维利具有非凡的才干,但也可能意味着这位受到如此赞扬之人显示出一些古怪、出格的性格特征。这封信也采用这种方式来表达旁敲侧击的警告,不要把事情做得太过分,要考虑他马基雅维利得为这项任务感谢谁和他要给谁写点什么。
马基雅维利于1521年5月21日写给枢机主教朱里奥·德·美第奇的那封信证明,对这个建议他并非充耳不闻。他在这方面就像当初在塞萨尔·博尔吉亚和路易十二宫廷里那样,显得十分庄重,颇有政治家的风范。就像在这些高贵的主人那里一样,这一次他的使命也基本上是一无成效。
在我说明我的任务之后,传教士们讨论了很久,然后才把我叫进去。他们首先强调,他们多么感谢共和国,感谢您尊贵的家族和殿下。确实,顺从您的愿望简直就是他们的梦想,但可惜这种事情是不可能的。[6-c]
马基雅维利这位有经验的外交官对这样一些托词真是太熟悉了,当然他也不会善罢甘休。
殿下在得到这个回复时——我这样对他们说——会对两件事情感到不高兴:一件是拖延决定,另一件是要在全体教士会上作出决定。他们都很清楚:如果少数人不愿意或者说想拖延,他们就将决定权转交给大众。[6-d]
为了防止引起有害的后果,必须用民主的方式委婉地表达那些会招来不愉快的决定,这是美第奇家族的一项重要的统治术。国家利益至上原则的另一个准则接踵而来。
我恳切地向他说明,人们的智慧就在于赠送那种既不能保存,也不能出售的东西。[6-e]
聪明的政治家假装自愿将他必须做的事让给别人去做,由此获得慷慨大方的声誉。这是在《君主论》一书中提出的一项准则。看来马基雅维利是想继续向美第奇家族自荐,担任政治顾问,从而承担更高级的任务。可是他并未给自己提出这个问题:像枢机主教朱里奥·德·美第奇这样被视为心地善良和道德端正的主教,是否愿意从他那里听到这样一些挖苦讽刺的格言。在圭恰尔迪尼看来,这样一来情况就很清楚:马基雅维利如此放肆,会使他失去当权者的信任。可是,想要用自己的批评引起某种效果的人,没有一个能够走得这么远。但是马基雅维利看来再也不相信他那些建议的有益效果了。这些当权者已无可救药。
1521年12月1日,年仅四十六岁的教皇利奥十世在他位于罗马的拉马格利亚纳狩猎行宫去世。对于家族在佛罗伦萨的实力地位来说,这是一个沉重的打击——而与此同时,也是一个机会。他们自豪的城市受到来自罗马的统治这种情况使佛罗伦萨贵族感到深受侮辱;此外,美第奇家族使用甘为奴仆的走狗帮凶这种事也使他们大为愤怒。现在这种侮辱是否会结束呢?枢机主教朱里奥·德·美第奇是否会坐镇佛罗伦萨,在共和国幕后亲自执掌大权?或者说,因为利奥十世的死亡,这个家族已经十分寥落的血脉再受损失,他现在是否甚至会认识到,这个家族稳坐佛罗伦萨第一把交椅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了呢?
美第奇家族的政权处于千钧一发之际;因此合适的做法是,做出一副亲民的样子。只要提出可以没有禁忌地讨论一切的口号,佛罗伦萨人就会得到鼓励提出他们的共和国下一步该怎么办的建议。因此,马基雅维利有责任再一次奋笔疾书,提出他关于“必要性”,关于现在应做之事的想法。此外,他非常清楚的是,美第奇家族决不会听从他的指导;在他看来,妥协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与他于1520年撰写的《论德意志事务和皇帝》相比,他在现在呈交的改革方案中提供的建议要少得多。他甚至认为再也没有必要,用讨人喜欢的语言来掩盖令人不快的真相。他没有这样做,而是直截了当地描述他这些改革建议的目的,即建立一个对所有公民都有好处的共和国。
在上帝和人类面前,没有任何法律比为建立一个真正、统一和神圣的共和国奠定基础的规章制度更值得赞扬的了。在这个共和国里,人们自由地商量、明智地讨论和忠实地执行决议。[6-f]
为了保证这种在佛罗伦萨从未有过的自由,必须清除所有派系。为了同一目的,必须再次设立“宽宏大量的政府”时代的大国民议会,也就是说,这一机构不仅具有颁布法律和遴选公职人员的广泛职权范围,而且还设在美第奇家族在此期间出于慎重移作他用的老会议厅里。此外,还有一个有一百名成员的中型议会,这个议会应当分管税务和财政。其余所有事务应当由十个自由挑选出的“改革者”同枢机主机朱里奥·德·美第奇一起管理,朱里奥还有权决定首届城邦政府的人选。但是这十一个宪法制订者不能损害大国民议会的权力;此外,他们的全权证书有效期为一年。1520年马基雅维利曾提议,该家族可以在下台前拥有黄金时代,但在此已无从谈起。按照他的想法,美第奇家族正好赢得足够的影响,能够不冒任何风险,安然退隐。然后必然到来的是一个美好的共和国。马基雅维利想必已经意识到,他这样做就当众侮辱了美第奇家族这位首脑一番——他在卡尔皮还曾经追求过此人的赞赏——因为此人没有考虑到佛罗伦萨的前途。
朱里奥·德·美第奇在他堂兄弟死后,在天主教选举教皇的枢机主教秘密会议上竭尽全力,要成为他堂兄弟的继承人。可是他对枢机主教们许下的所有承诺都不起作用。1522年1月,在闹得四分五裂、多次毫无结果的表决之后,一筹莫展的枢机主教们选出一个外国人,查理五世皇帝过去的教师、采用阿德里安六世[6-g]这个名字、来自乌德勒支的阿德里安·佛洛伦斯为教皇。美第奇家族在他们统治罗马差不多九年之中树敌太多。作为被他们驱逐的人当中的第一人,弗朗切斯科·马里亚·德拉·罗韦雷公爵凯旋回归自己的首都乌尔比诺。这样一来,美第奇家族便失去了它在佛罗伦萨之外最后一个权力基地。尽管枢机主教朱里奥现在去世了——是这样推测的——这两个十二岁的“私生子”伊波利托和阿勒桑德罗仍然会作无望的挣扎。虽然还有活着的旁系成员,其中有一个三岁男孩科西莫——此人的母系是该家族的正宗嫡亲——可是这些“年幼的”美第奇在这位枢机主教眼里并不完整,或者说根本就没有执政能力。他甚至竭尽全力,使他们处于被遗忘状态——他们好几代以来都生活在被遗忘中。
唯一的一条生命线,现在使得佛罗伦萨仍无法恢复不受控制、并不美好的共和国。没有人去强行剪断这条生命线、去杀害枢机主教朱里奥这件事表明,那种打上雅各布·布尔克哈特烙印、关于文艺复兴是技艺高超的谋杀的黄金时代的陈词滥调是多么错误。与1512—1513年之交时不同,没有阴谋策划者为改变命运聚众闹事。命运女神本人——也只能如此——再一次站在美第奇家族一边。阿德里安六世在极短的时间里就使自己在罗马很不受人欢迎。一方面,他建立了一个由可靠的工作人员组成的荷兰关系网——那些重新分配的大部分肥缺都落到他们手里;另一方面,他又指责很多主教的世俗生活方式。他认为,所有这些弊端都应当通过全面、“彻底”的改革,也就是说,通过从教会首脑直至下面最底层下属的改革来消除。利奥十世试图
用政治手腕控制德意志民族的神圣罗马帝国内宗教改革的初步尝试。与利奥十世相反,这位荷兰籍教皇打算进行一次教会和教士的全面改革。结果是,绝大多数枢机主教对选择他深感后悔,渴望重新回到美第奇教皇时代。人们悲哀地回忆起,在这位教皇统率下生活是多么愉快,他很会赏识诸如马基雅维利这样的喜剧作家和各式各样爱说笑话之人带来的娱乐消遣。虽说朱里奥·德·美第奇被视为在私生活方面无懈可击,甚至可以说是恪守道德准则,但是作为教皇,他肯定崇尚“自己活也让别人活”这句格言。
这位枢机主教由此掌控了局势。阿德里安六世在1523年9月去世,这使多数枢机主教和人文主义者感到高兴。1523年11月19日,幸运女神再一次青睐美第奇家族,在一次漫长的耗资极大的枢机主教选举教皇的秘密会议之后,枢机主教朱里奥获胜,作为克雷芒七世登上教皇宝座。对于像马基雅维利这样寄希望于这一家族无声无息灭亡的佛罗伦萨人来说,这是一个坏消息。所以这一次在阿尔诺河畔的大规模欢庆集会便流产了。利奥十世掏空了教会的钱箱,债台高筑。除了那些投票支持这位新教皇的枢机主教之外,没有人可以指望得到大宗礼物;而且即使是前者,最后也大都空手而去。严酷的事实是:教会破产,佛罗伦萨必须还债。
但是按照大多数佛罗伦萨人的看法,佛罗伦萨再也花不起钱去为第二个美第奇教皇职位付账。此外,现在又再次出现人事问题。教皇在罗马不能脱身。谁会成为他的代理人,担任佛罗伦萨城邦首脑呢?他会在那里借助哪些人来掌权?在两个“私生子”中,阿勒桑德罗——一个非洲女奴和(按照官方说法)小洛伦佐的儿子——获胜。给伊波利托·德·美第奇确定的是教会生涯,1529年,他年仅十九岁,就已成为枢机主教。
克雷芒七世任命他那个家族的一个忠实扈从、来自科尔托纳的枢机主教西尔维奥·帕塞里尼为阿勒桑德罗的顾问,因而也就成为他在佛罗伦萨真正的管理者。这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一个来自藩属城市的暴发户现在对佛罗伦萨发号施令。很难有比这样做更能激怒阿尔诺河畔精英的了。帕塞里尼再一次用“现在才对!”来对付向他袭来的拒绝,十分粗暴地回敬这种鄙视。面对这种背景,美第奇家族的追随者的处境越来越困难。当他们投票表决,赞成果断突破,迈向君主统治时,大多数贵族开始讨论选择共和政权来摆脱令人失望的现实。但是他们太四分五裂,构不成强有力的反对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