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斯特鲁西奥·卡斯特拉卡尼生平
1520年,马基雅维利不仅从卢卡带来对当地共和国宪法的深刻认识,而且还带来了一部历史著作的素材。他那些调查研究涉及卡斯特鲁西奥·卡斯特拉卡尼·德格利·安特尔米内利(1281—1328)。此人作为卢卡城邦邦主,作为战胜佛罗伦萨的胜利者,作为整个托斯卡纳卓有成效的征服者闻名。他帮助了巴伐利亚公爵路德维希远征罗马并加冕为皇帝,从而超越这个地域范围,在欧洲历史上留下了足迹。在卢卡本土,卡斯特鲁西奥早就成为奇谈,成为爱国一体化人物:在他的统帅下,卢卡战胜了佛罗伦萨人,使他们蒙受屈辱!15世纪卢卡人文主义者通过种种赞扬式传记,培育这种无上光荣的回忆。马基雅维利行囊中就有一本这种传记。它成为他本人著作的样品。他这部著作冠以《卢卡人卡斯特鲁西奥·卡斯特拉卡尼生平,由尼克洛·马基雅维利描述》的标题,冒充具有人文主义风格的传记。
人文主义者写大人物的传记,他们想通过对伟大壮举和高尚美德的报道,使这些大人物的荣誉永世长存。与此同时,这样一些传记还应当鼓励后代对这些伟大的楷模表示敬意。这一点在马基雅维利这里听起来十分相似。
我感到保存后代回忆的这部传记是值得的,因为我认为在其中——涉及美德和幸运之处——发现了杰出的范本。[5-dc]
一方面是盲目的偶然事件,一方面是人的能力,这一切有多大力量能左右历史,这个问题萦绕在马基雅维利脑际。这个答案同时也是一个对自身一事无成的评价。他对此负有责任,还是没有责任?由此可见,调查研究杰出历史人物生平中“美德”和“幸运”的对立,也有助于自我考察。除此之外,一开始就在强调历史上的英雄人物与其作者之间的比较。
亲爱的扎诺比,亲爱的卢伊吉,这是一件值得注意的事情,所有的或者说绝大多数在这个世界上做过大事,在其同时代人中出类拔萃的人,开始都很平凡,出身低微、毫无名气,或者说甚至是命途多舛。b2
两位献词接受者——在这里作为“最好的朋友”只直呼其名——是贵族扎诺比·布翁德尔蒙蒂和卢伊吉·阿拉曼尼。对这两位平步青云者的赞扬一定会使他们感到诧异。
这还仅仅是开始。在寥寥数行之后,每一个即便只是对托斯卡纳历史稍有了解的读者都清楚,马基雅维利与那些人文主义历史学家走的不是同一条路——且不说那些人离开历史真实走上邪路。因为他让他的英雄人物以真实的方式进入卢卡的历史。一个上了年纪的主教大教堂教士会成员的姐妹在她兄弟的葡萄种植园中找到一个小男孩。这个小男孩是怎样来到这里的,他出生在什么样的家庭,无人知晓。因此,这位未来的城邦邦主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没有亲戚,因而也就没有豪门子弟在政治上具有的那些起跑线上的优势。他甚至连名字都没有,他不得不自己给自己取名。这就是这个故事的意义,这个故事不会充满意外地使人回想起摩西被埃及公主发现的传奇。马基雅维利虚构了这个故事。实际上,卡斯特鲁西奥出身于卢卡一个古老的、举足轻重的家庭。
但是马基雅维利让他在热爱和平的教士家中长大,由此出现一些喜剧情节。这个老实的主教区修道院修士为他的弃婴选定了教会生涯,但是本性做出了与此相反的结论。这个男孩显示出对舞枪弄棍的特殊爱好,证明自己是同龄人天才的指挥者,对于这些人,他具有一种简直是国王般的权威。这样的品质四处流传。卢卡最有权势的人物弗朗切斯科·圭尼吉注意到这个容光焕发的少年,征得养父同意后,让他在自己家中接受培养。在那里更具有战争的火药味,因为圭尼吉本人就是一个受人尊敬的雇佣兵队长。他的教育很快就硕果累累。
这真是不同寻常,他多么快就掌握了一个真正的贵族应具有的所有品质和行为方式。所以他也成了一个杰出的骑手,他以极其高超的技巧驾驭每一匹野性十足的骏马;尽管他年纪轻,他在长矛刺杀和其他竞赛中都表现得十分异乎寻常地突出。这些竞赛无论是涉及力量还是技巧——他都找不到能超过自己的人。再加上恰如其分的礼节,其中有优雅的谦虚。他从不做也不说令人反感的事。他对级别高的人充满敬意,对同级别的人态度谦逊,对级别低的人和蔼可亲。所以很快,不只是圭尼吉全家,而且整个卢卡城都喜欢他。[5-dd]
看来,好像马基雅维利简直变成了高贵的骑士阶层的吹鼓手。但是外表易骗人。卡斯特鲁西奥十分清楚他在做什么和为什么要这样做。正如在获得第一次战斗荣誉之后返回卢卡时所表明的那样,他这种合乎身份的举止是有针对性的。
卡斯特鲁西奥刚一回到卢卡,更确切地说,他得到比出发时还要高的评价。这时他就已经开始尽可能地努力结交朋友,也就是说,非常熟练地运用人们获得支持者的所有技巧。[5-de]
这位天生的统治者渴求掌权。为了获得这种权力,他不得不运用那些流行的方法,而这也意味着去编织有用的关系网。在节节攀升的路上,幸运女神使他免遭那种种最惨无人道的暴行。他的良师弗朗切斯科·圭尼吉死得太早,于是他成了后者未成年的儿子保罗的监护人。这项职责对这位奋发向上的卡斯特鲁西奥来说,是很神圣的。他证明自己是知恩图报之人,因而也是特殊之人。但是在另外的情况下,他也并不害怕一个完美无缺的统治者必须做的那种事情。他在适当时机违背诺言,与在军事上和政治上都十分成功的比萨僭主乌古乔内·德拉·法焦拉[5-df]结盟。他凭借此人的支持,作为其代理人,成为卢卡最有权势的人物。他在那里让人将他最主要的敌人处死,让上百家族流亡。此后不久,他就能显示出他的真实品质:佛罗伦萨人准备讨伐这个讨厌的邻国,开始向卢卡推进。卡斯特鲁西奥在蒙特卡蒂尼山口的最高处恭候他们。在大战前,他向他的士兵说明,他们只有凭借铁的纪律才能战胜数量上占优势的敌人。这一训示取得丰硕成果:由于他们的坚强不屈和他们统帅的军事天才——这位统帅采用新的作战方式向侧翼进攻——佛罗伦萨人遭到毁灭性打击。他们损失一万人,卢卡仅仅损失三百人!
在这次胜利之后,该发生的事都发生了。乌古乔内嫉妒这个少尉的荣誉,派他的差役前往卢卡,要这些人逮捕并处死这位年轻的英雄。可是这个计划只有前面那部分得以实现。卢卡百姓在最后一分钟把他们的偶像从监狱里面救出来。卡斯特鲁西奥凭借数量优势,赶走了他这位年迈的良师乌古乔内,成为卢卡军队的总司令。他为卢卡占领了很多城堡和地区。此后就是大规模政变的时代。
现在卡斯特鲁西奥感到是使自己成为君主的时候了。他借助帕齐诺·达尔·波吉奥、普奇内罗·达尔·波尔蒂科、弗朗切斯科·博坎萨基和塞科·圭尼吉——这些人当时在卢卡有很大影响,而且也接受了他的贿赂——跃居邦主,而且通过公民表决,被郑重其事地选为君主。[5-dg]
在一个腐败的国家,人们要获得权力,就不能不利用贿赂手段,这是这部传记的一个重要信条。但是,拉帮结派和行贿都只不过是使这一功绩取得进展的辅助手段。卡斯特鲁西奥理应获得政权,因为他像古罗马政治家一样,通过攻城略地,为国家作出了贡献。因此,他不同于美第奇家族。这个家族主要是通过馈赠和贷款来收买支持者,利用这种办法来获得政权。卡斯特鲁西奥则相反,他采用古罗马方式平步青云,采用佛罗伦萨方式获取政权。
这种佛罗伦萨方法越来越情有可原,更何况这位新君主的举止都像马基雅维利两百年后在他的规章汇编中所规定的那样。他征召臣民入伍,教会他们遵守纪律。然后他费尽心机,引诱他的敌人上当。他不仅处死犯上作乱者,而且还处死那些自称的调解人和争执调解人。由此可见,这位卢卡的主人显得既像狮子,又像狐狸,既像塞萨尔·博尔吉亚,同时又像尼克洛·马基雅维利。卡斯特鲁西奥同他的“传记作者”的生平的相似之处明显可见。两人由于其出身,都不受宠爱,在这方面马基雅维利受到的打击甚至还要厉害:他承受着坏名声的沉重压力,而卡斯特鲁西奥“只不过”是一个无名之辈而已。此外,两人都有正确的、政治上的雄心壮志。卡斯特鲁西奥·卡斯特拉卡尼是榜样,因为他不满足于统治卢卡和不久之后就已得到的比萨:凡是想要长久巩固自己政权之人,都必须扩张!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卡斯特鲁西奥同加冕称帝后去世的德意志国王、巴伐利亚的弗里德里希·路德维希结盟。作为下一个目标,他获得皮斯托亚。他在那里充分利用那些正在竞争之中的家族的明争暗斗来达到自己的目的,通过免除债务以及其他善举博得平民百姓对自己的好感。他趁路易加冕之际,甚至使因纷争闹得四分五裂的罗马变得明智,借此机会让人们赞扬自己是上帝派来的争执调解人。在这之后,他再一次向佛罗伦萨进军,并使出各种手段,给佛罗伦萨占优势的军队以毁灭性打击。根据马基雅维利的统计,这一次的的确确有20231个佛罗伦萨人阵亡,尸横沙场,卡斯特鲁西奥则相反,只损
失1570人。
在卢卡城邦之主获胜之后,接踵而来的是这个突然事件:
但是,他的荣誉的仇敌——本该给他生命的幸运女神,却要了他的命。她使他很久以来就在考虑,只有死神才能阻止他付诸实现的那些计划停止下来。[5-dh]
这个获胜的统帅在会战时感冒,此后不久便死于高烧。他临终时在床上对他的养子保罗·圭尼吉的讲话中,不乏对幸运女神和自己的责备。
我的儿子,如果我早知道幸运女神要在获得荣誉的半道上——我凭借很多幸运的成功,指望得到这种荣誉——让我倒下来,那我就不会那么操劳,我就会给你留下一个小一些的国家,同时也会给你少留下一些敌人,少留下一些忌妒。b
但这样一来,他的继承人便感觉遭到佛罗伦萨人复仇欲的威胁——佛罗伦萨人要收复皮斯托亚,他们在小心试探比萨。卡斯特鲁西奥临死时指责幸运女神,就连这个绝顶聪明的君主都只能毫无防备地听任命运女神摆布。
但是,想要成为人世间万事万物仲裁者的幸运女神没有赋予我足够的判断力,去及时认清她对我的谋害,也没有给予我足够的时间去清除。[5-di]
这种自我批评实际上是宣布自己无罪,因为幸运女神的行动是不可预见的。卡斯特鲁西奥给他的继任者留下一个虽然很大却又很弱的国家,这种情况同样不是他的过错,因为如果他时间多一点的话,他就会使这个国家的国力得以增强。
人们对于自己的错误往往置若罔闻。就连马基雅维利的这个原理,濒于死亡的卡斯特鲁西奥也用他对他那个被监护人保罗·圭尼吉的讲话来做了说明。
你父亲去世时,他把你和你的命运托付给我。所以我用我过去欠他的,现在也欠他的挚爱和忠诚来养育你,将你抚养成人。为了不仅使你父亲的遗产,而且使我用幸运和能力获得的所有一切都属于你,我从未娶妻。我之所以这样做,是想避免对我孩子的爱会妨碍我向你父亲的血亲证明我认为自己欠下他的感激之情。[5-dj]
可是感激并不适合政治。所以这位本来会十分具有典范意义的君主,就在没有能够继续他的事业的子孙后代的情况下死去。他的继承人圭尼吉只适于保住基业,不适合去征服占领。
卡斯特奥西奥·卡斯特拉卡尼的故事就像塞萨尔·博尔吉亚的故事一样,就这样结束了:卢卡这位邦主除了没有留下子孙这样一个后果严重的错误之外,一切都做得对。卡斯特鲁西奥没有子嗣是马基雅维利的另一种虚构。除此之外,马基雅维利还擅自在好些地方偏离业已被证实的历史真实。所以,卢卡城邦邦主的生平读起来更像是一部历史长篇小说,特别是马基雅维利如此明显地展示这些“赝品”,真使得它们不能不令人眼馋。这样一来,这部看起来好像按照人文主义准则撰写的一个几乎是完美无缺的统治者的传记,就成为对人文主义历史学和对权力的颂扬的讽刺滑稽的模仿。马基雅维利毫无顾忌地伪造事实,采用空前大胆的方式,在细节方面说谎,以便正好通过这种方式在大处讲真话。那些人文主义者则相反,他们在细节方面很准确,以便更加不顾体面地对那些疏忽失职的当权者表忠心。由此可见,在细节方面讲真话,就是为了在所有重要问题上撒谎!马基雅维利特别通过对卡斯特鲁西奥最后那次会战中阵亡者的说明,对这种虚假的“真实性”大肆冷嘲热讽:正好20231个阵亡者,一个也不多,一个也不少!在这里,每一个明智的读者都清楚,这个数字不只是过分夸张,而且同样也是虚构的。任何时候都没有原始材料会列出这么精细的名单,如果有,那它也正因为如此变得不值得相信。
就连这位濒临死亡的英雄人物那些值得回忆的格言——一部人文主义的传记应当用这些格言结尾——都不能不使读者感到奇怪。尽管他终身未婚,但是卡斯特鲁西奥却高唱赞美放纵性欲和奢侈浪费的颂歌;他痛恨胆小鬼和吝啬鬼。他以此方式向马基雅维利倾诉自己的肺腑之言。
因为卡斯特鲁西奥生活太奢侈,当有人批评他时,他却说:如果这就是一种恶习,人们就不会在对我们的圣徒表示敬意的庆典上,举行如此奢侈豪华的盛宴![5-dk]
对天堂里死去的殉难者合适的东西,对活着的当权者来说是不值一文的,因为统治需要易懂好记的宣传。
就连卡斯特鲁西奥为了权力便毫无怨言地牺牲自己的灵魂得救,也是有失体统的。对这种事他并不感到困难,因为基督教就是那种酬谢虚伪之人的虚假宗教。
他对自己是否从未想过要成为修道士这个问题作出否定答复。在他看来,这种情况显得不寻常,拉泽罗修士(Fra Lazzero,一个众所周知的虚伪信徒和伪君子)进入天堂,乌古乔内·德内·法焦拉则相反,进入地狱。[5-dl]
马基雅维利对卡斯特鲁西奥·卡斯特拉卡尼的最后评判如下:
就像他在世时既不比亚历山大的父亲——马其顿的腓力二世[5-dm]差,也不比罗马人西庇阿[5-dn]差那样,他也在这两个人同样年龄去世。如果他不是出生在卢卡,而是在马其顿或者罗马的话,毫无疑问,他会超过这些人。[5-do]
这种赞美同时也是一首终曲:卡斯特鲁西奥跟腓力二世不同,他没有生下亚历山大。在他这种情况下,哪怕是通过对历史真实性的所有“校正”,他也不足以成为杰出君主。如果人们不能凭借作者的创作自由塑造这一人物本身,那他作为原型就已经被用得破旧不堪了。
作为两位“生平”献词接受者之一的扎诺比·布翁德尔蒙蒂,在他的感谢信中的表态十分克制:他表示了对历史的怀疑,看到修订的必要。马基雅维利凭借他这些挑衅行为,甚至在朋友圈子中也成了我行我素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