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政治梦想

关于佛罗伦萨以后应当怎么办的种种想法，在洛伦佐死后根本停不下来。枢机主教朱利亚诺·德·美第奇甚至使用正规的“头脑风暴法”^[5-cv]，对他的良好意愿提出证明，同市民一道找到适当的解决办法。现在，有很多人委托撰写关于佛罗伦萨政治改组的专题报告，甚至在马基雅维利那里也是如此。枢机主教的后盾当然是共和国的真正统治者利奥十世。他一定会读到马基雅维利那篇《关于青年洛伦佐·德·美第奇去世后的佛罗伦萨事务的论文》（Abhandlung über die forentinischen Angelegenheiten nach dem Tod des jungen Lorenzo de’ Medici）并采取相应行动。最后，这位失宠的前共和国秘书可以直接向佛罗伦萨的主人求助。他按照自己的方式，即十分自信地做这件事。

为什么佛罗伦萨城邦从来就没有过稳定的政府？原因就在于，它从来就不是共和国或者具有与共和国相应的必要特征的君主国；因为人们不能将一个一人决定、众人商议的国家称之为君主国。更加不能令人置信的是，一个不满足种种渴望的共和国能够长久不变。如果不满足这些渴望，共和国就会灭亡。^[5-cw]

这里是认识到历史规律的历史学家在讲话。他的视角相当广阔，佛罗伦萨在这个角度中被缩小成众多事件当中的一个。这个隐藏在这些就像经过雕琢的字句后面的要求范围很广：你们要么听从我的劝告，要么自取灭亡。在像马基雅维利这样一个另辟蹊径者看来，这是大胆的说法。美第奇家族的这个国家由一个人、一个家族、一个利益集团组成，掺和着一个地道共和国的种种要素。因为这个国家想要同时面面俱到，所以它——马基雅维利如是说——没有任何一点是名副其实的。

这种不幸并非从美第奇家族开始。在它于1434年夺取政权之前，少数几个有影响的家族主宰这个国家，他们不用害怕这个国家的法律。上层社会按照这种方式分成若干相互对抗的关系网，马基雅维利轻蔑地称这些关系网为secte（宗派）。城邦政府是他们的玩物；因为就连手工业者也能当选，上层社会同手工业者微不足道的威望相比，拥有太多的权力。这些头面人物在幕后决定政治路线，而且仅仅出于自身利益。在科西莫·德·美第奇执政时，从1434年起，政治天平倾向于王公贵族统治一边，但是走得还不够远。按照马基雅维利的观点，那个大银行家并非真正的独自统治者，而是依赖中间阶层的宠爱，米兰斯福尔扎家族的扶助，尤其是他那些有影响的追随者的赞同。这一点表现在，执政者每隔一段时间都不得不求助于诸如被迫举行公民投票表决和专门委员会之类的非合法措施。但是，一个只有通过应急性合法化政变才能继续存在的国家没有继续存在下去的理由。

马基雅维利甚至对他作为第二国务厅长官为之效力十四年之久的共和国，也作出全盘否定的评价。这个“宽宏大量的政府”并不告诫那些当权者要收敛一点。因为这些人并不害怕这种“民众政权”，他们也不尊重这个政权的规定。凡是不惧怕官方诉讼之人，都无视法律——从《论李维》中得出的这个结论在1494—1512年的佛罗伦萨得到了证实。对于此后直到1520年这段时期，马基雅维利保持沉默，这是意味深长的。

他毕竟敢于在过去与现在之间进行比较，这种比较得出对现代不利的结论。

当时的美第奇家族同其他市民水乳交融，同这些人亲密无间，所以十分受人爱戴。可是现在他们变得很了不起，致使他们超越了所有的市民，所以昔日的亲密和对他们的爱戴也就不复存在。^[5-cx]

因此，也就不存在一种简单的“回归过去的美好时代”。力量对比发生了变化，心态也随着力量对比发生变化。

如果考虑到时代和人们的这种不同，那种想要在一种业已变化的材料上刻下旧模型的企图就会成为所有假象当中的最大假象。

马基雅维利在这里概括的历史性变化使这些关系变得尖锐化。就连这一点，他也十分尖锐地向美第奇家族指出：“在科西莫执政时，政权受到大家爱戴，现在它遭到仇恨。”^[5-cy]佛罗伦萨的景况恶化，在各个方面都比1434年差。这并非恭维当权者的回顾。

先来硬的，后来软的：正因为这个城邦在意大利内外的威信受到那么大的损失，所以按照马基雅维利的说法，它需要美第奇家族——其前提是，这个家族不让它现在解体，而是给它带来一种新的制度。但是这种新制度会是什么样的？按照马基雅维利的观点，“真正的”君主国被淘汰掉了：佛罗伦萨人习惯于竞争共和国的官职和名誉，而且决不会自愿放弃这种竞争。此外，在佛罗伦萨没有那种拥有城堡和管辖权的封建贵族，而没有这种贵族，君主国也就不存在。所以，只有共和国才能成为佛罗伦萨的宪法形式和生活方式。可是，这种建立在与市民平等基础上的基本制度，怎么同美第奇家族的利益协调一致呢？

正如马基雅维利清楚地意识到的那样，要使两者相互协调一致，造成一种使人头晕目眩的尴尬处境。他那大胆的用语是：只要美第奇家族存在一天，他们就会得到他们理想的共和国。在这个共和国里，他们确实可以自由支配这样一些机构和法律，使得共和国在这个执政家族自然离去之后，能够振作精神，继续存在下去！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应当进行彻底清理。根据该专题报告，诸如城邦政府连同它那两个关系最为密切的咨询委员会这样一些历史悠久的机构都必须撤销。取而代之的将会是一个六十五人的小型委员会、一个三百人的中型委员会和一个一千人的大型委员会，或者说，如果人数显得太多，那就是一个六百人的委员会。这些机构像迄今为止那样划分政治权限：行政权由小型委员会负责，应当确定其成员资格为终身制；立法由大型委员会负责，而那个中型委员会则应成为两者之间的铰链。

所有这一切看起来好像只不过是使正式规定的办事程序得以简化和紧凑，但是在这种改变后面却同样隐藏着两场革命：第一场革命对美第奇家族有利，第二场为随后到来的这个时代鸣锣开道。只要美第奇家族存在一天，那他们就像能够随意操纵补选那样，可以任意决定这三个委员会的成员。同样情况也适用于应当监督贵族的检察机关。当然不能漏掉马基雅维利那个最喜爱的设计——国民军。国民军要组织成连队，这些连队同罗马的护民官类似，在各委员会作出决定时会有发言权。

所以，理想的佛罗伦萨共和国宪法是在美第奇家族完全消失之后才能起草的。这与当前体制的对立很难变得更尖锐了。美第奇家族在这种体制中按照全体圈内人的法律实行独裁统治。但是这种弊病是能被对付的，因为它再也不会持续下去。这是这些立宪梦幻极其惊险的高潮。尽管美第奇派可能愤愤不平，佛罗伦萨应当变成一个新的古罗马。如果美第奇家族以后退出政治舞台，共和国的崛起就已万事俱备。各式各样的委员会会照管大人物与平民百姓之间的建设性竞争，新的宪法法院会采取有力措施镇住那些大人物，国民军会乐于开拔，去征服新的统治区域。这样一来，就再也没有任何东西成为佛罗伦萨体面未来的障碍。人人都会感到幸福和满意。

因为这样一来，民众就会看到，国家会逐渐落入他们手中，因此也会相当尊重您和您的朋友，大权不会旁落。^[5-cz]

然后，政权就属于平民百姓，而美第奇家族则相反，他们死后应当得到至高无上的荣誉——这种荣誉只能授予死者。

我认为，人们的最高荣誉就是他们的祖国自愿给予他们的荣誉。我认为，这种至高无上的、最令上帝满意的财富就是人们向祖国证明的财富。此外，没有人像那些通过法律和新的规章革新共和国和王国的人那样，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如此自豪。^[5-da]

在这份闻所未闻的备忘录中，马基雅维利实际应用了论述君主国的书中的内容。美第奇家族应当去做委托一位好君主所做的事件：为一个新的、有生命力的共和国奠定基础，借助这一方式使自己变得多余，然后悄然无声地消失在微不足道的人群中。难道马基雅维利真的认为，美第奇家族会具有如此无私的爱国情怀吗？越来越有理由怀疑！更何况世界历史并未为这种政治上的利他主义提供任何范例。马基雅维利的人物形象更是与此大相径庭：自愿放弃权力与“野心”和“吝啬”的准则背道而驰。此外，美第奇家族迄今为止——正如马基雅维利本人在同一专题报告中所做的具有历史意义的简短分析中所强调的那样——仅仅是为他们家族和那些追随者的利益执政。所以，说他们现在会同意公共福利那个只是为使人极度幸福的原则，是很难得到预期的结果的。

还有一个强有力的论据，让佛罗伦萨这个没有生存能力的混合型国家向最好的现代共和国的奇异转变看起来就像乌托邦^[5-db]。正如马基雅维利在同一专题报告中所表述的那样，历史规律对此不利。如果不能使佛罗伦萨重新回到“杰出人物”洛伦佐执政时的政治状况——因为在此期间出现了不可逆转的变化——又应当怎样才能让这个城邦借助那个在一千五百多年前就已灭亡的罗马共和国恢复元气呢？

利奥十世及其堂兄弟朱里奥枢机主教对这个专题报告有何看法，不得而知。这份专题报告肯定值得他们深思，至少是深思这位潜在的国家公仆马基雅维利的可靠性。这两位身居领导职位的美第奇家族成员对他们这个受托作者有何期望，每一个知情者都清楚。他们想在白纸黑字的书面上读到，就连这两个“私生子”都能执政，家族政权不可能灭亡，因为佛罗伦萨的伟大与此密不可分。这一点就连马基雅维利想必也是清楚的。他不写专题报告的收件人想要看到的东西，再一次说明他在佛罗伦萨的处境：他这个我行我素之人横在当权者路上，置身于有影响的圈子之外。

1520年4月，一位来自卢彻来花园周围的贵族巴蒂斯塔·德拉·帕拉从罗马满怀希望地给马基雅维利写信说，他将马基雅维利的喜剧《曼陀罗花》呈交给科隆纳枢机主教，这出剧即将在梵蒂冈上演。总而言之，利奥十世和朱里奥枢机主教对马基雅维利十分友好。这些美好的前景可能就由于这份专题报告被打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