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里亚》与喜剧理论
大约在写《金驴记》的同时,马基雅维利撰写了篇幅不长的论文“Discorso o dialogo intorno alla nostra lingua”。出自一个佛罗伦萨人手笔的《关于我们语言的论文或对话》(Abhandlung oder ein Dialog über unsere Sprache)把托斯卡纳语誉为所有意大利人的标准语言和文学语言,尤其是通过自豪地提到三大著名作家但丁、彼特拉克和薄伽丘[5-bl]。马基雅维利完全同意这个看法。他把意大利说成是这种通用混合语言[5-bm]可以毫无问题被理解的地区。属于这一地区的,除了托斯卡纳之外,甚至还有伦巴第、罗马涅、教皇国和那不勒斯王国,但是没有皮埃蒙特、威尼斯和西西里。但是,如果不把这种甚至看似纯粹语言地理学和语言理论的讨论也染上浓厚的政治色彩,马基雅维利就不会成为马基雅维利。
人们必须为自己的祖国效力,尽管这被证明是吃力不讨好的——这就是《论李维》的原则。违反这一原则的,偏偏是意大利诗人当中最伟大的诗人但丁·阿利吉耶里。因此,马基雅维利在这位诗人逝世两百年后控告他。在诉讼过程中,他无情盘问这位《神曲》的作者。在这场问答游戏中表明,这位有名望的被告说了谎。他声称,用一种优雅的语言来写了他的作品。针对马基雅维利的问题——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但丁回答道:
这就是一种像教皇宫廷或者公爵宫廷里那些人讲的语言。因为这些人有文学修养,讲的话比意大利任何一个地区都优雅。[5-bn]
但丁按照这个意思,试图证明他那文学创作的语言是混合语言——这种说法来自伦巴第,那种说法直接来自拉丁文,第三种说法看来就是他的独特发明了。可是发怒的语言维护者马基雅维利对这样的供述并不满意。他一再追问,而且从他那方面引用诗句,这些诗句将它的作者逼入困境,迫使他最后承认:一切都是托斯卡纳语!
人们不该这样对待一位杰出诗人。只要一谈到但丁,佛罗伦萨人的语调就极其崇敬。但是这样一来,情况还要糟得多。《神曲》的作者不仅被当作骗子,而且还被当作卖国者,遭到严厉谴责。
因此我把注意力都集中到但丁身上。此人通过思想、博学和判断,在各个方面都被证明是超凡脱俗的——他描述自己的祖国佛罗伦萨这一点除外。因为他反对人道,反对任何一种哲学教育,还用尽一切只要能想得到的辱骂方式盯着佛罗伦萨。既然他只有通过侮辱才能为自己报仇雪恨,那么他就指责佛罗伦萨有各种不道德行为,将它的居民打入地狱,谴责它的状况,说它那些习俗和法律的坏话。他不只是在他的颂歌的一部分,而且是到处都用一切能想得出的方式做这种事。他遭到多么严厉的流放!他多么渴望报仇啊!因此在这方面,他会尽其所能地去做。如果佛罗伦萨偶然遭遇到他对自己的出生城市所预言的某种灾祸,佛罗伦萨也许会比对其他任何不幸都更多地抱怨自己养育了这个人并把他抚养成人。[5-bo]
呸!但丁,你怎么能这样忘恩负义!这种谴责写得完全是凭感情用事。但是实际上,这早就涉及马基雅维利自己,他认为,自己和但丁一样,遭到佛罗伦萨同样不公正的对待。是啊,他——尼克洛·马基雅维利的遭遇比那位伟大的彼岸文学漫游者更惨:但丁在被放逐之后毕竟还在邻国君主那里找到舒适的避难所,而马基雅维利则成了一个生活在本国的外国人。不过与但丁不同的是,他没有对自己的祖国犯下罪过。
论文快结束时探讨风格问题。马基雅维利出于现实的理由研究这些问题。就是在语言方面,在马基雅维利看来,这位受到赞美的大诗人但丁也绝对不是公认的典范。所以不仅仅指责但丁浮夸的固定词组,而且还指责他那些粗野庸俗的,甚至是猥亵淫荡的固定词组。难道《金驴记》的作者——这位确实直言不讳的作者——真的把这种对有伤风化的讲话方式的批评当真了吗?看来不可能。在过分羞羞答答的责难后面,隐藏着他为自己在文学方面已经做过的和打算马上就要做的风流行径的辩解。
所以我进一步断言,许多文章如果没有与此有关的表达方式就不美。喜剧就是如此。因为虽说喜剧的目的在于给私生活照照镜子,明确指出其错误,但它们仍然必须以某种优美的笔调和引人发笑的表达方式来写作。只有这样,人们才能从中获得娱乐消遣和应当存在于字里行间的收益。因此,那些采用严肃方式难以交往的人物处于中心位置,因为在一个说谎的仆人、一个被嘲弄的老人、一个爱得发狂的年轻人、一个献媚取宠的妓女和一个贪吃的寄生虫身上是不会这么严肃的。但是,从这样一个由各色人物组成的演出团体中,却可以得出十分严肃的、对于我们的生活有用的教训。[5-bp]
由此可以推论:马基雅维利想要用自己的喜剧来教育读者或者观众。出自他手笔的第一部喜剧名叫《面具》(Die Masken),但是没有保存下来。马基雅维利的孙子认为出自1504年的这个剧本不值得流传下来,因为十分重要和极其重要的名流在剧中遭到冷嘲热讽——可惜!
马基雅维利的第二部喜剧《安德里亚》(Andria)产生于1517—1518年间。它的情节并不与罗马喜剧作家泰伦提乌斯的样板相悖;但它仍然是一种自由改写,而不是纯粹的翻译。出身于雅典绅士家庭的公子潘费罗(Panfilo)爱上年轻女孩格利塞里奥(Glicerio,希腊文“甜妞”)。这个女孩被认为是不久前去世的妓女克里西德(Criside,“金发女郎”)的姐妹。因此她不可能同一位出身名门的公子结婚,更何况潘费罗的父亲西莫(Simo)想不惜任何代价让他的儿子缔结门当户对的婚姻,所以就更不可能。为此,他选中了他朋友克雷梅特(Cremete)的一个女儿。他的朋友同意这门婚事,先决条件是,结婚要搞得体面风光。这个保留条件并非偶然,潘费罗在雅典可是有一定“名气”的啊。实际上他一方面爱格利塞里奥,同时还让另一个女子怀了孕。潘费罗的朋友卡里诺(Carino)也想娶克雷梅特的女儿为妻,并为此得到潘费罗的同意。可是因为潘费罗为了打乱他父亲的计划,不得不暂时假装自己愿意同克雷梅特的女儿结婚,卡里诺认为他背信弃义,实际上他并没有——至少这次没有。
这么一来,儿子和父亲的愿望没法一致,这时,潘费罗狡猾的仆人达沃(Davo)出现。他应当按照年轻主人的意愿解决这个问题。他的策略是,彻底毁掉潘费罗的名誉,致使克雷梅特不再接受他这个女婿。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让人将潘费罗刚出生的小男孩丢在克雷梅特家门口的门槛上。克雷梅特应当看到,一个什么样的浪荡子弟想要入赘他这个受人尊敬的家庭。这次婚姻也就因此破裂,一切都乱七八糟,各个方面的麻烦可大了——直至解开这个结的克里托(Crito)突然出现。他十分内行地告诉人们,格利塞里奥曾因为海难流落到安德罗斯岛——因此剧名“安德里亚”的意思就是“安德罗斯女子”——实际上她就是克雷梅特的女儿。她作为克雷梅特的女儿,现在可以同潘费罗这个小流氓结婚。这个小流氓还为此得到一套丰厚的嫁妆。潘费罗作为克雷梅特的女婿,现在有机会为他的朋友卡里诺说情,以便这个人能够娶格利塞里奥的姊妹为妻。但是,这个得到回报的骗子潘费罗现在——在他的策略已经兑现之时——是否还肯降尊俯就,去履行这种友好帮助,尚不可知。
情节的进展由于从属泰伦提乌斯的喜剧《阉奴》(Eunuchus),有依赖性,因此在读者看来不能令人满意。达沃的诡计虽然使这次强迫成婚落空,却并未达到目的。直到解围的“天外救星”克里托出现,难题才最终解决。因为剧本的魅力不在于情节,而在于欺骗的高超技艺,在于它原来的题材。尽管最后看来一切矛盾似乎都在一片和谐之中解决,这位为自己家庭的荣誉感到十分自豪的克雷梅特却怅然若失地站在那里——他为自己刚重新赢得的女儿,得到一个名声不好的女婿。可是这无损失于他的心满意足。由此可见,他是在欺骗自己。那些骗子则相反,得到丰厚的回报。达沃让人们注意到高超的欺骗技巧。他把谎言与真话、假象与真相玩弄得这么高明,不仅仅把他的主人,而且还把读者或者观众都弄得晕头转向。他十分典型地用一个反问来表达他的座右铭。
难道你就相信,依从本性说出的真心话,和费尽心机编造的谎言,二者真有区别?[5-bq]
这个回答就是:要紧的并非道德,而仅仅是结果。在这里,一切都以这个问题为中心:潘费罗是不是真的生了一个私生子,或者说达沃是否只不过虚构了这个富有成果的放荡行为,以便阻止他的主人同品行端正的克雷梅特的女儿结婚。西莫肯定深信不疑的是,他儿子的这个诡计多端的仆人虚构了这个孙子。达沃再一次利用这个(错误)信念策划他的阴谋。在阴谋实施过程中,他让克雷梅特像西莫一样,从第三者那里得到真实消息。他很快就否定了这些消息,以便通过这种方式进行技艺更高超的欺骗——所有这一切的目的就是,撮合这对“真正的”情侣,即潘费罗和格利塞里奥。在达沃看来,为了使真相获得成功,皆大欢喜,人们不得不说谎的做法并非新花样,可是对于在实现他的计划时帮助他的女仆比里娅(Birria)来说,很可能就是新花样。
在人们当中没有丝毫忠诚和信任,难道竟有这样的事情?确实,有句俗话说得好,每个人都首先想到自己,而不是别人。[5-br]
谁不想欺骗自己,谁就会成为其他那些没有这种顾忌的人的牺牲品,就会错失自己的终生目标。这位想要自己女儿嫁一个诚实丈夫的克雷梅特对名誉的理解使人感到他越来越过时。如今,这样的女婿很难找到。
我敢担保,莱斯比娅(Lesbia),情况就像你说的那样:几乎再也没有一个忠于妻子的丈夫了。[5-bs]
反过来,女人方面的情况怎么样,在剧中没有谈到,不过可以这样认为:这些女人也在玩同样的游戏。人天性就是不能不自私,就连好心的卡里诺看清这种事时也不能不大惊失色。他对潘费罗可能搞的骗人勾当感到愤慨,要同这个人算账。
你是谁?你跟我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我要把自己喜欢的东西交给你?我首先必须想到我自己![5-bt]
所有人都要承受私利的诅咒。单是公共利益的想法就已经够可笑的了,克雷梅特试图说动西莫让他们的孩子结婚的举动就清楚地说明了这一点。
如果这种事对双方都有好处,那我们就干吧!但如果这只对一个人有利,而对另一个人有害,那我就请你想到共同的利益……[5-bu]
那种把共同利益挂在嘴边的人,想的只是他自身的利益。在剧情发展过程中,就连克雷梅特都认识到这一点。
你想用我女儿的悲伤和痛苦来使你儿子头脑冷静下来。[5-bv]
人就是这样——与此同时,他们又在辩解,因为那些神灵也只不过是像潘费罗在倒数第二幕中所强调说明的那样:
因此我现在相信,神灵的寿命永远延续,因为他们寻欢作乐,永无休止。所以如果今后没有任何事情来影响我的喜悦心情,我就会长生不老。[5-bw]
如果这些奥林匹斯山居民[5-bx]沉溺于享乐主义,他们就不该感到惊奇,这些尘世的人在这方面与他们不相上下。《安德里亚》这部喜剧凭借这样一些准则,看起来就像是马基雅维利那本《君主论》和他写给维多里那些书信的综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