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被变成动物的动物园里

马基雅维利写给他侄子乔凡尼·维尔纳奇那些信，表明了他在具有最高才智的创造性年代的精神状态。

就我而言，我对我自己，对我的亲戚和我的朋友差不多变得没有用了，因为我那令人痛苦的命运想要这样。^[5-aq]

现在，像1516年2月15日信中这样的叹息接连不断。在万念俱灰时，马基雅维利并没有用绝望的口气描绘他的境遇。

一种小小的安慰是：至少我和我的家人都身体健康。所以我暂时退职，以便在适当时机，当好运出现时，抓住好运，如果这种好运要让人等，那就要有耐心。^[5-ar]

在《君主论》一书中，马基雅维利描写了十足佛罗伦萨式的大男子主义，写到幸运女神是一个必须揪住其头发才能迫使她站到自己一边的女人。就是现在，他都还没有放弃这个希望。正如另一封写于1517年6月8日的信所显示的那样，这位昔日的共和国秘书嗣后简直就是在令人感动地照料对维尔纳奇的教育——维尔纳奇像他兄弟托托那样，在地中海东部各国作为商人寻找他的幸福。

因为人们理应得到他们应受的尊重。既然你业已证明自己是个正直的人，我就不能不比以前更喜欢你。我根本就不夸耀自己教育过你，说我的家是你现在拥有，将来还会拥有的财富的出发点。我确实由于曾经经历过和还要继续遭遇的厄运，返回我的农庄，有时候，有一个月之久，我不再回想我到底是谁。^[5-as]

但是，这种沉思默想看来不仅同在佛罗伦萨失宠有关，而且也与马基雅维利更多的是同古罗马人，而不是同活着的人交谈有关。

有雄心壮志的文学作品，正好适合这种在放弃与反抗之间徘徊的心境。马基雅维利在1517年12月17日写给城市贵族卢多维科·阿拉曼尼的一封信中提到这种作品。

我在这些日子阅读了阿里奥斯托的《疯狂的罗兰》，确实全都美极了，在好多地方都妙不可言。如果他在那里，请您代我向他问候，您就对他讲，他在他所提及的如此众多的诗人当中，未提到我，就把我像一件一钱不值的东西似的放弃了。他在《疯狂的罗兰》中使我遭遇到的事情，我在我的《驴》（Esel）中会避免使他遇到。^[5-au]

《驴》全称《金驴记》（Vom goldenen Esel），是一部自传体隐喻诗集，有八卷，一千多首诗。在一个使人感到是童话般的故事中涉及马基雅维利，这种情况没有多久就已引人注目。诗人在昏暗的树林里迷了路，直到他在一群动物当中遇到一位留着金色辫子的漂亮女子时，才重新冷静下来。这位女子不仅认识他，而且已经在等待他了。

如果你要问我，那我就回答你，

你在这里看到的动物，

从前在世界上像你一样都是人。^[5-av]

他们在那里失宠，遭到放逐。

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话，

那就看一看，他们怎样围着你，

谁在注视你，谁在舔你的双脚。

他们为何注视你，其原因

就是，你的不幸使他们感到惋惜。^[5-aw]

看来，这些披着兽皮的人的情况还要好一些。她的女主人——女巫喀耳刻^[5-ax]使她变了样。这位漂亮的陌生女人首先透露这么多情况。为了不在树林里死去，马基雅维利只好跟随她的女仆。他为了既不被喀耳刻认出来，又不中她的魔法，他得用四肢行走，而且混在一只鹿和一只熊之间。这位叙述者用双手和双膝费力地穿过林中静谧，来到一个灯火辉煌的宫殿。在这个宫殿里，他终于可以直立行走了。在那里等待他的是诸如水和取暖的炉火之类文明的舒适东西，他也同他这位漂亮的女救星越来越亲密。在他十分详尽地向她表达了他的感激之情后，她按照他的愿望给他讲述他的命运。

在现代和古代所有的人当中，

她这样开始讲述，没有人比你

忍受了更多的忘恩负义和更大的痛苦。^[5-ay]

这位叙述者既喜欢听到这些话，也同样喜欢听到如下说明。

所有这一切的发生，并不像某些人那样，

是由于自身过错，而是因为命运

反对你的良好作为。^[5-az]

所以，怀有敌意的幸运女神把马基雅维利赶进昏暗的树林中。不仅她在十分仔细地观察她的牺牲者作出何种反应。

但是哭泣总和男子汉不相称，

面对命运的打击，他并不哭泣，

必须展现没有眼泪的面貌。^[5-ba]

也没有理由绝望。就像行星在旋转一样，就连在人世间，一切也都在运动。和平之后，接踵而来的是战争，也有相反的情况，强国兴盛又衰亡。一切都在不断变化，但是马基雅维利要特别小心。

上天尚未改变想法，

只要命运还在继续惩罚你，

上天的想法就不会变。^[5-bb]

幸运女神的报复心还未停止。这一天将会到来，可是直到上天重新对他怀有好感之时，这位诗人都还得同美人一起待在她那些动物中间。这就是天意：谁从人们那里只能指望得到忘恩负义，谁就最好回避他们，转向更为友好的生物。

就连接待他的这位女主人也继续对他表示友好。必定在马基雅维利身上发生的事情，都发生了：充满深情的话语引来亲吻，这对情侣同床共枕。在那里，首先是用一餐不错的饭菜来恢复体力。在此期间，诗人心里不安：他也能满足这位漂亮的陌生美人——毕竟是女巫的女仆——的要求吗？

我不知道，是否应当讲述随后发生之事，

因为真话往往对

讲真话的人有害。

但我会讲那些事，让想要指摘

我的人惶恐不安；因为如果人们

隐瞒享受，那就不是尽情享受。^[5-bc]

人们不能不谈论战争中和爱情中的英雄业绩：荣誉，谁应得到荣誉！如果诗人的报道可以相信的话，他作为恋人，确实应当得到这种荣誉。第二天早上，这位逃亡者和他的女主人之间的信任关系已经牢不可破。所以，这个被流放者的第二种伟大热情——政治就可以毫无阻碍地为自己开辟道路。他同他的情人，就像昔日同维多里那样讨论意大利和欧洲的当前局势。

这次在床上用早餐时所表示的批评，与论述君主和共和国的那两部鸿篇巨制的论著相比，显得温和：那些执政者被巨大的权力欲蒙住了眼睛。每个人都知道这种错误，却没有人避开它。威尼斯吃一大口，吃呛了——它想从意大利咬出一大口来。雅典和斯巴达就由于在征服其邻邦之后变得好逸恶劳、懒惰成性而毁灭。德意志各城邦之所以依旧强大善战，是因为它们的乡村管辖区域至少都有方圆六里范围。备战是维护自由的前提，作战是制止内部冲突的唯一手段。如果有才德之人变得游手好闲，国家也就完了。

所有这些诗句都再次采用《论李维》的首要主题。但是这些主题也添加了新的思路。当一个共和国就要被彻底毁灭时，有才德之人还会最后一次回来。这样一来，对于佛罗伦萨人来说，也就有第二个希望，先决条件是，他们要听从马基雅维利。宗教道德则相反，无法拯救任何一个国家。真正的宗教只知道迫不及待地使民众变得虔诚，因而也就变得驯服。

难道马基雅维利必须把所有这一切都用诗的形式再说一次？看来，他急于要做的是，按照政治论文的形式，用诗歌这一工具与另一种读者搭上关系。最后他的《十年史》得到广泛首肯。此外，《金驴记》的主攻方向是另一个。这种寓言诗毫无疑问也是要劝导，但首先还是要嘲讽。它的题材并非人本身，而是曾经是人的动物。

我开始时向你保证，

将你带往那里，在你

能通晓我国规则之处。

那就请你做好准备，观察这些人，

你年幼时十分熟悉的人。^[5-bd]

最迟到现在，这种寓言诗被证明是一种模仿但丁的讽刺滑稽作品。马基雅维利仔细研读过他这位伟大的同乡，以便学到他的技巧，用于滑稽讽刺。但丁在维吉尔^[5-be]的引导下漫游地狱，马基雅维利在他的情人帮助下考察喀耳刻那个展览人类的动物园。在但丁的地狱中，那些有罪之人在深度不同的各层环形栅栏里^[5-bf]受到折磨，受折磨的程度与他们的恶性相当。就连女巫兽栏的安排也同地狱完全相同。

同他们的命运一样，各不相同，

所以他们的房间也不相同，

每个人都同他的伙伴住在那里。^[5-bg]

在一生中曾被证明勇敢、坚强的人，就被喀耳刻变成狮子。但是这里最缺的正是动物世界的这些国王，来自佛罗伦萨的更是一个没有。他们深居简出，忧心忡忡，体质纤弱——佛罗伦萨人就是这样——变成冷得发抖的家禽，待在暖和的火旁。在所有这些笼子里，它们全都变得小心谨慎。

可是当这对情侣打开后面一道门，走进中世纪动物寓言集内部时，情况却发生了变化。在这个动物监牢里，那些政治家由于他们在还披着人皮时犯过的错误受到惩罚。一只猫永远在追赶猎物，却由于长时间犹豫不决而失去了猎物——就连这也是针对佛罗伦萨的嘲讽。一头狮子自己把利爪和牙齿给拔掉了，因为它听从了错误的劝告。一只狐狸徒劳无益地去寻找它想用来捕获猎物的网。这整个的虐待动物过程说明了出色的君主必定要学会的教训——在适当的时候成为狐狸和狮子。谁错过了这些机会或者甚至把这些机会弄错了，谁就会在动物地狱中受到应有的惩罚。

诗人的女向导把这个对于诗人而言最重要的教训保留到了最后。

然后我在一个很深之处，

当我将目光集中到那里时，

看到一只小肥猪在拱烂泥。

我不会说它像谁，

它体重三百磅，有多无少，

这肯定已经足够。^[5-bh]

动物园游客同这只巨型小猪攀谈起来。他首先向他对面这只愉快的小猪表示，愿意当着他情人的面，为把它变回原样尽力。可是这一建议遭到粗暴拒绝。

我不知道你来自何方，

假若你来到这里，只是

为了将我带离此地，那就走开！^[5-bi]

这只猪还想继续为猪，因为它在猪当中受到的对待比在人当中更和善。受到自尊心蒙蔽，人类坚守上帝创造的万物之冠这一地位。可是就像这只善于辞令的猪在一百多行的诗中所陈述的那样，他们在这一点上估计错了。猪更聪明、更小心、更有适应能力，主要是天生就有更好的装备。所以，当人类被他们追求更多财富、权力和享受这样一种永不满足的欲望推向不幸之时，它们却生活得幸福、满意。甚至就连在勇敢、勇气、心灵和灵魂方面，动物也比人类遥遥领先。这同样的状况也适用于克制、自律和坚定。猪以此充分证明了教会所教导的基本道德。^[5-bj]再来看头号恶习：在淫欲方面，猪有节制，而人的举止则毫无节制；就连暴食暴饮，也纯粹是人的恶习，猪满足于唯一的一种饲料。贪婪和妒忌在动物界是闻所未闻的——更别说，那些所谓残暴的猛兽可不会像人那样把谁钉上十字架，将谁抢劫一空。

这一观点在结尾的几行诗中是这样运用的。

如果你觉得人群当中某一位出类拔萃，

幸福又快活，你可别相信他。

在这烂泥中，生活过得更愉快，

在这里，我无忧无虑洗澡又打滚。^[5-bk]

当马基雅维利急切劝告维多里放纵自己的风流欲望时，他在自己的信中就先把动物赞扬了一番。除此之外，在《金驴记》中让人感觉得出讽刺意味，但也显示出在事关自己时的固执表白。当马基雅维利从树林和饭馆出来回家时，他的便服上都溅满了泥浆。他在1513年12月10日给维多里的信中这样描写道。然后，他穿上他的长袍，好同那些古人对话。当时，平日的平庸乏味与智力活动的伟大崇高之间的对比已经变得模糊：我的精神力量到底会给我带来什么？它根本就没有任何用处。这就是《金驴记》中的回答。在烂泥中打滚也比把泥浆弄干净好。人类忘恩负义，动物却不会这样。智力引来痛苦，因为它获悉这个世界的不公正行为。动物生活幸福，因为它们直接遵循自然法则，不需要担心任何东西。人文主义者将人抬高到超过别的所有生物的地步，有时候甚至同上帝相提并论。他们在这里遭到讽刺性的拒绝。所以，寓言的道德听起来就好像在拒绝自己的思想和书信。那些论述国家的论文并未被证明是治疗荒唐世界的良方。马基雅维利不得不采用另外的方式来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