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心流亡
这种虚构与现实的游戏在这些信中继续下去——马基雅维利用这封信既大肆渲染,与此同时又冷嘲热讽他那痛苦的日常生活。首先是1513年12月10日那封信保持了这种双重音域。马基雅维利在其中描述了他在乡下那个摇摇欲坠的农舍中的日程安排。但是他首先是用和解的话语向维多里求助。
神的恩惠从不让人久等。我这样说,是因为我相信,您的恩惠已经失去,或者更确切地说,由于自己的过错失去了。因为您已经有较长时间没有给我写信了,我没有把握,出于何种原因……可是我极其满意地从您上次那封写于11月23日的信中看出,您在井井有条、从容不迫地行使您的公共职权。我鼓励您这样继续做下去。[5-e]
马基雅维利以此来强调这与自己的状况与生活方式的鲜明对比,就像后面这些语句用辛辣的讽刺来强调一样:
可是我不能用同样的恩惠来为您效力,而只能讲述我在这里的生活状况。如果您准备同我交换的话,那我乐于同意这笔交易。[5-f]
这种生活看起来怎么样,下面就用粗俗、露骨的言词来形象生动地描述一番。
早上我同太阳一道起床,到我的树林里去。在树林里,我让人砍伐树木。我在那里有两个小时之久检查前一天的工作,同伐木工一起度过我的时光。这些伐木工彼此之间也罢,同邻居也罢,差不多总在争吵。就这座树林而言,我真是有上千个美妙的故事可讲。这些故事曾经在我和福罗西诺·达·潘察诺及其他人之间发生,这些人想要我的小树林……要是我离开了这座树林,我就去到泉水边,然后便去猎鸟。我随身带着一本书。但丁或者彼特拉克的作品,或者是一位像提布尔[5-g]、奥维德[5-h]这样名气较小一些的诗人或者类似诗人的作品。我读到他们那些风流激情和他们的爱情,回想起自己的爱情,有片刻工夫享受这些想象。然后,我穿过街道,走进酒馆,同客人闲谈,询问他们村里的新闻,听到各种各样的消息,看到形形色色的爱好和想法。然后是吃午餐的时间。我同我那群人一起吃饭,也就是说,用这栋简陋的农舍和这份微不足道的产业得到的收益来支付这顿午餐钱。饭后我又回到酒馆;在那里,我通常都会遇见店主、掘墓人、磨坊工人和两个石灰窑工人。我同这些人整天玩集体游戏和十五子游戏[5-i]消磨时光。这时会出现上千次的争吵和谩骂。多数情况下都只因为几个芬尼[5-j],可是我们的叫声直到圣卡夏诺都听得见。与这些粗人为伴,使我精神焕发,我发泄对命运不佳的愤怒——这种命运喜欢用这种方式来虐待我——我等着,它是否会为此感到羞愧。[5-k]
对乡村生活的这种描述把玩的是文学典范,它把这些典范颠倒过来,滑稽地模仿它们。但丁在《神曲》中对彼岸游历的描述从诗人在一座密林中迷路开始。彼特拉克在沃克吕兹泉边沉思默想,索尔格河就发源于此地。可是马基雅维利去到树林和泉边,主要的并非因为要安安静静沉思默想,而是为了找到他那微不足道的生活费。这一点点田园风光被出自冒险故事的景象彻底粉碎。马基雅维利同这些村民交往时并没有把自己当作地主和族长,而是就像他们当中的一员。注意,他好像要说,由于遭到冤屈,我已经一落千丈!这种指责针对的是对他怀有敌意的幸运女神福尔图娜给他安排的厄运。可是与此同时,在乡村小酒店里的这种所谓十分粗野的行径却起到了一种治疗作用,因为他既玩游戏,又为随后即将到来的事情大声疾呼。
夜幕降临,我返回家中,进入我的工作间。我在工作间门槛上脱下我那件满是泥浆和尘垢的便装,好穿上宫廷和国务厅的长袍。这样一来,我便衣着得体地沉浸在古代的专设机构中。我受到那些古人亲切接待,吃到绝无仅有的饭食。这种饭食对我身体有益,我天生就能吃这种饭食。在那里,我不揣冒昧,同他们闲谈,询问他们这样做的理由。他们照样友好地回答我的问题。所以我整整四个小时之久一点也不感到无聊,我忘掉一切忧愁,不担心贫困,也不怕死亡;我把一切都抛到九霄云外,完完全全置身于他们之中。正如但丁所说,他从未在阅读时,不把学到的东西记下来,我把交谈中得到的收获记下来,写了一本名叫《君主论》的小册子。我在其中尽我所能地深入讨论这个话题,我在考虑侯国是什么,它有哪些特性,人们怎样得到这些特性,为什么人们会失去这些特性。如果他们曾经喜欢过我那些幻象中的某一个幻象,他们以后也不会不喜欢这个幻象。要使一位君主,首先是使一位新上任掌权的君主感到满意;所以我把它献给朱利亚诺·德·美第奇大人。[5-l]
就连这一著名片段都充满讽刺。那位信念坚定的首席执政官马尔切罗·维吉利奥·阿德里安尼也许不该一本正经地说:仔细阅读古典作家的作品能净化人的灵魂,使人变得完美,熟读他们的作品,简直就会得到新生。用来抛脱所有日常生活废物的更衣室行动、询问证人的客套话、人性、古代风云人物的亲切友好和乐于交谈,所有这一切都是业已成为陈词滥调的人文主义套话。然后还将心地善良的但丁作为榜样的情况,十分适合那本预告过的“小册子”的内容提要。这个内容提要完完全全地没有恶意。谁不认识到这一点,谁在这个预告之后等来的就是一篇枯燥乏味、带着竖起的道德食指和明显承载国家使命倾向的论文。要不然可能就很难将它奉献给慈爱友善、百依百顺的朱利亚诺·德·美第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