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流情种与其他想象
对马基雅维利来说,平日的痛苦不仅仅是缺钱和孤立,而且还有佛罗伦萨和罗马的政治局势。在这方面,就连维多里都直言不讳。他确信,美第奇家族想以君主统治的形式巩固他们迄今为止对佛罗伦萨的间接统治。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们试图使佛罗伦萨丧失警惕,厌恶活跃的政治。与此相辅而行的是,利奥十世——维多里这样怀疑——打算采取有利于他家族的大规模作战行动。
他清楚地表明,他想为他那些亲戚弄到一些邦国,因为前几任教皇加里斯都、庇护、西克斯图斯、英诺森、亚历山大和尤利乌斯都这样做过;不这样做的人,只是没有机会。[5-a]
教会忍受了两个像亚历山大六世和尤利乌斯二世这样坏得透顶的教皇,所以它很可能也会忍受得住现在这位教皇。意大利已经到了它的历史最低点,维多里和马基雅维利在这方面看法一致。佛罗伦萨政治使他们扫兴,而且对他们来说,也并非没有危险,因此,同大国的图上军事演习就成了他们的借口。这样,他们就可以走出灰溜溜的现实,继续进入使人激动的梦幻世界。马基雅维利1513年6月20日这封信表明,他这位靠边站的外交官对这种代替物的依赖是多么深入骨髓。在这里,他按照“如果我是教皇……”这一模式来想象,从自己的无能为力想到全球选手的职位,并拟定了相应的策略。可是对目空一切的权力的心醉神迷很快就烟消云散。还有什么办法可以对付丧失活动能力的无聊和成为多余这种感觉?
凡是不能用军事或者政治手段取胜之人,都会去偷香窃玉。善解人意的维多里也假托这种不使人为难的题材。他敢肯定,马基雅维利会太乐意不过地追随他,最后他也要在这个领域维护名声。维多里用他于1513年11月23日到1514年1月18日期间写的这些书信宣布比赛开始。在这封信当中,他显得小心谨慎、犹豫不决,勾画出下面这个确实是适合演出的场景。
同您相反,我不是征服者,而是更情愿让人征服。我住在这里,在罗马镇,在梵蒂冈的背风面,安静、舒适,简直是过着田园般的生活。为数不多的工作使我有大量闲暇,所以我必然会有一些愚蠢的想法。我那位守寡的女邻居妩媚动人。我们每晚都在壁炉旁碰面,进行友好邻居之间的闲聊。为此,她带来了她的女儿,这个女孩既可爱又腼腆,十分年轻。在这种场合,母亲对我嫣然一笑,把我弄得头晕目眩。最后我成了一个四十岁的男性,结了婚,当了父亲,女儿很快就要把自己嫁出去。理智不利于艳遇,可是理智对付热恋又能有什么作为?有时候,这位女邻居也带她的儿子——一个同样有教养、长相清秀的男孩来参加我们的亲密会见。这个男孩很有魅力,再次吸引了我的一位熟人。是啊,这位熟人甚至好不容易给男孩提出一些委婉的建议。男孩神情羞涩,不理睬这些建议。可是这种委婉的拒绝竟也被视作这个家庭的女人味儿?我该做什么,您对我有什么建议?
维多里在信中勾画的这种情景,就像诱饵一样虚悬。马基雅维利立即吞下诱饵。他劝告维多里不仅要大胆鲁莽,而且还要无忧无虑。要他只管让别人说去;如果他们说闲话,那也只是出于忌妒而已。基本上——马基雅维利如是说——每次征服都给征服者带来荣誉,在爱情当中也是如此。因为人们只有一次生命,正当及时行乐。Carpe diem[5-b],“享受今天”,利用现在出现的机会。现在确实给了维多里大量这样的建议。
马基雅维利把这种在道德说教者眼中有伤风化的伦理学特别挂在心上。凡是让自己受到习俗约束,或者甚至被习俗吓倒的人,其生活都违背本性。他在这个原则问题上根本不承认教会的任何裁定。在马基雅维利看来,性欲是生活的一部分,是他的娱乐消遣和他的奋斗的一部分。因此在他看来,也应当允许直言不讳地提到那些首先对于当代人文主义者来说都是闻所未闻的犯忌之事。
马基雅维利在1514年2月25日的一封信中,用十分露骨的言词讲述一个骗局落空的性骗子的故事。朱利亚诺·布朗卡奇——一个全市闻名的、上了年纪的同性恋者在暗中要求一个名叫米开莱(Michele)的男妓提供服务,然后用付给报酬的空话来敷衍这个男妓。可是他并不为他应得的报酬——布朗卡奇这样说——担忧,他名叫菲利普·卡萨韦奇亚,在本城有一家商店。次日,这个长相秀气的男孩向此人索要该给他的钱,却理所当然地遭到拒绝。
米开莱,你受骗了。我是一个品性端庄的人,不会去做这种有伤风化之事。所以你不要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地指责我,倒不如同我一起想一想,我们怎样揭穿这场骗局,找到那个同你寻欢作乐的人。你明天再来,我会告诉你我的计划。[5-c]
这种看起来像一个道德丑闻的东西,立即就被马基雅维利改编成一次战略性的图上军事演习:欺骗要求一种反欺骗,完全就像在政治当中那样。所不同的是,在这个战场上,就连那些不介入政治的人都可以有所作为。更何况,他们可以在这里提高将来对他们再次进入政治有用的能力。
但实际上,卡萨韦奇亚并不像他假装的那样泰然自若,而是“像突然刮起的一阵狂风激起浪花时的比萨海一样不平静”。他的种种考虑都陷入两难困境:如果他给米开莱钱,这个人就可以任意敲诈他,因为他用付钱这件事供认了事实。但如果他拒绝给他钱,目前的供词就相互矛盾。这样一来,喜爱耸人听闻事件的佛罗伦萨人就不会相信他,而会相信米开莱。如果他要控告别的任何人,却又不能提供有说服力的证据,他只会给自己树敌,却不会为自己洗刷罪名。在这种情况下,只有冷静考虑才有益处。幸运女神会帮助那种正确推理之人。卡萨韦奇亚在考虑,谁会用这种卑鄙的恶作剧来捉弄他呢,然后想到了布朗卡奇。一位好朋友证实了他这个判断,于是卡萨布奇亚便让人把米开莱叫来:你从声音是否可以认出昨夜那个可疑的人?这个男孩点头肯定,然后被悄悄地带去同在一群朋友当中夸下海口的布朗卡奇会面。他一见到米开莱,便脸色苍白。米开莱用手指着他,这个骗子出丑了,整个佛罗伦萨在这个狂欢节中都哼这个曲调:你是布朗卡奇呢,还是卡萨?
应从故事吸取的教训是:欺骗也需要学习。布朗卡奇为了获得成功,不仅必须改名换姓,而且还要变换自己的声音。既成为结论,同时也成为政治教训的是:策略不能令人满意,反策略却卓有成效,因为后者是根据合理计划,而且是冷静头脑的合理计划进行的。除此之外,这个故事还附带表明,在佛罗伦萨,同性恋在萨伏那洛拉之后——萨伏那洛拉想看到用死刑来惩处同性恋——被视为一种可饶恕的罪孽,这种罪孽将被处以滑稽的惩罚。这个关于骗人的男同性恋者的故事,一开头就让人回想起马基雅维利从维罗纳发出的那封信。甚至在佛罗伦萨,这两个参与者也互不知道自己在同谁交往,他经历了一次令人难堪的觉醒。在马基雅维利眼里,性欲和欺骗看来是密不可分的一个整体。因此,故事的“真实内容”无法保证——无论是故事还是历史,马基雅维利都按照自己认为合适的方式加工那些素材。
但是,关于这类话题的书信来往,却只有在马基雅维利从他那方面把自己所经历过的那些故事写出来时,才能坚持下来。维多里最后做了示范。按照这个意图,马基雅维利在他写于1515年1月31日那封信前面加上一首十四行诗,诗的开头
如下:
年轻射手挽上弓
已经多次试图用箭
射伤我的胸膛,因为他为别人
由此感到的烦扰和损失高兴。[5-d]
在马基雅维利眼中,爱神极其险恶。他射出他的爱情之箭不是出于和蔼可亲,而是出于纯粹的幸灾乐祸。正因为如此,他挑选一个像马基雅维利这样有抵抗能力的目标,他的胸膛比金刚石还要坚硬。可是发怒的爱神换了弓,换了弓上的弦,换了箭——而且击中了要害。
他用这么大的力量射出,
使我的伤口依旧隐隐作痛,
现在我承认,也认识到他的威力。
从马基雅维利笔下写出这样的诗句,从传统的角度看值得怀疑。它们遵循的逻辑是:那种扮演风流韵事顾问的人自己一定都拥有经验和成果。
我对您前一封信的答复,没有比用上面这首十四行诗更合适的了。您从中可以看到,爱神的这个小偷把多少力气花在拴住我的手脚上了。
当然,后面的描述导致的结果更多的是带有好些多余争论的谈情说爱。所以也就只剩下这样的结论:在佛罗伦萨和罗马之间交流的那些风流韵事的“表白”,一定是根本没像两人所讲的那样发生过。两位通信伙伴所描绘的是,他们自己想要被看到的样子,或许也是他们看到自己本人的那副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