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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力艺术:马基雅维利评传
1.5.10 患难中的朋友

患难中的朋友

在乔凡尼·德·美第奇当选教皇时,佛罗伦萨的政治状况发生了影响深刻的变化。从现在开始,家族族长作为基督教界首脑在罗马进行统治。他让自己兄弟朱利亚诺和侄子洛伦佐——1503年溺死的皮耶罗二十岁的儿子作为“代理人”回到佛罗伦萨。谁会被这两个人委派担任名义上的领导职务,并不确定。按照有关“继承权”的法律——就像“继承权”在执政的王朝中比比皆是的那样——洛伦佐应当得到优先权。但是与他那个得到大家爱戴的叔父朱利亚诺相反,人们都认为他高傲自负、野心勃勃、易受影响。显得特别难堪的是他对母亲阿方西娜·奥尔西尼的依赖,此人同她儿子一道计划大事。在这些前提下,家庭内部的权力斗争很快明朗化。好心肠的朱利亚诺让位,迁居罗马。洛伦佐及其顾问现在有控制共和国这一艰巨任务。与洛伦佐同名的祖父以高超的技巧完成了这个任务,由此得到大部分贵族的支持。但是正如马基雅维利十分敏锐地发觉的那样:时代精神变了,它不再运用行之有效的办法。再说,洛伦佐是杰出的一家之长,因而也能自行作主。他的孙子则相反,他不仅被视为妈妈的宝贝儿子,而且还被视为教皇的傀儡,一切都操纵在教皇手里。

所以自1512年以来,美第奇家族同少数精心挑选的追随者的统治越来越遭人怀疑,因此也就越来越不受人喜欢。不少人都期待利奥十世的当选会使他们在罗马教廷升官发财。然而这个梦对于极少数人才是真实的,诸如普齐和达·比比恩纳这些与美第奇家族好几代患难与共的家族,现在才会继续飞黄腾达,才会得到枢机主教头衔。可是大多数“头面人物”都空手而归,更不用说中间阶层了。佛罗伦萨人甚至要为他们付账。因为利奥十世虽然是大银行家科西莫·德·美第奇的曾孙,可是他同金钱的关系并不由商人的节俭,而是由支出的优先地位来决定。这些支出如此之高,致使梵蒂冈的现金很快就花光了,佛罗伦萨不得不帮忙。尽管如此,1513年3月,佛罗伦萨仍然庆祝它那个“伟大儿子”的胜利。

美第奇家族的幸运也例外地给马基雅维利带来运气。他自由了,尽管还受到监视,但不再受控告了。另一方面,他却失去了自己的官职和收入。下一步该怎么走下去?在这种情况下,这位昔日的共和国代办求助于他过去的上司同僚。此人于1513年初作为佛罗伦萨大使,被派往罗马。只要尤利乌斯二世还活着,这就是一个关键性岗位。但是,随着利奥十世的当选,它就失去了任何意义。教皇本来就在佛罗伦萨决定一切,佛罗伦萨人现在还需要这样一位使节待在教皇身边干什

么呢?

他们需要他,为的是他可以为那些未受到美第奇家族恩泽的人说情。马基雅维利现在给他在罗马的那位朋友写的书信就清楚地说明了这一点。在1513年3月13日到1515年1月31日期间,维多里返回佛罗伦萨时,他给此人写了二十五封信,有十七封信得到回复。这个数字差异已经清楚地表明,是谁求谁办事。可是除了影响和等级的落差之外,在这位注定政治上无所事事的前秘书和那位在政治上几乎无事可做的大使之间的书信往来,发展成关于在政治上将世界集合在一起的各种势力的思想交流。这样一来,书信往来便成了一种知识较量。在较量时,两位通讯伙伴都使尽浑身解数。马基雅维利不能不给自己,也给世界证明,尽管靠边走了,但他仍然能够给当权者提供某些东西。为了这个目的,他在与维多里进行书面交谈的同时,又开始将他对政治和历史的想法——以前,他将这些想法插在公使馆报告和备忘录中——用完整的论文形式记下来。这种写作活动影响到他给罗马那位朋友的书信。维多里接受挑战,而且也经得起这次挑战。这样一来,他对马基雅维利的批评性回复在马基雅维利眼里就变成了鼓励,鼓励他去更详细地说明自己的想法,而使这些想法变得尖锐的情况也并不罕见。

可是在通信往来之初,马基雅维利正处于困境。

你们会从保罗·维多里那里听到,我在这个城邦的万众欢腾之中,摆脱了牢狱之灾——本来我是希望凭借保罗的帮助和你们的支持来办到这件事的,我感谢你们的支持。[4-bw]

在1513年3月13日这封非常气愤的请求信开头,有一个带有讽刺性的文字游戏。马基雅维利并未欣喜若狂,而只是由于佛罗伦萨人对利奥十世当选感到的欣喜若狂才被释放。接踵而来的是一记双重耳光:维多里兄弟也许应当帮助马基雅维利,但是他们拒绝了——出于胆怯,这用不着特别说明。所以这个接踵而来的请求也就充满讽刺意味。

你们清楚我们的主人托托情况如何。我把他从各方面都托付给你们和保罗。他想要的东西同我一样:成为教皇的雇员,也就是说,要有任命书和薪俸,我们为此事请求你们俩。b2

当然,维多里没法创造帮助马基雅维利兄弟在利奥十世那里获得工作和面包的奇迹。这种荒唐的请求只能有一个目的,也就是使维多里感到内疚。你们的情况不错,我们在受苦受难。接下来,在同一封信中的第二个要小心谨慎得多的请求当然毫无疑问是严肃认真的。

只要有一点可能,就请你们使教皇陛下想起我,好使他本人或者他的手下为我找到某个用武之地。因为我相信,这会为你们争光,对我有所帮助。c

某位仁兄这样写道:“此人认为自己比别人更了解国家,能够学会这种因此便会卓有成效的政治。”马基雅维利只能这样:他必须在为自己利用有用的关系网的每次尝试中清楚地说明,他多么讨厌这样一些关系网。因此才有这样的注释:维多里由于帮助马基雅维利,自己至少和这位受助者同样都得到好处。这种自我贬低之所以能被忍受,是由于自豪的自我肯定接踵而来。

维多里3月15日的回信不仅反映了此人对自己对新当权者所持态度的评价,而且也泄露了许多有关马基雅维利的真实状况。

八个月来,我所承受的痛苦比我这一生过去任何时候都多,而且是出于您不知道的原因。可是您被捕的消息却使我遭受最大的痛苦。我从一开始就确信,您肯定是平白无故遭到拷问,就像确实已经大白于天下的那样。使我感到痛苦的是,在我看来我还值得您对我的信任时,我却不能帮助您。当托托给我寄来紧急消息,而我却不能以任何方式帮助你们时,这使我感到很不舒服。教皇当选时,我在做这件事,我只请求他宽恕一次——释放您,对于这次能很快就同意释放,我感到十分高兴。[4-bx]

与马基雅维利的毫无顾忌、直言不讳相反,维多里这位大使写得十分隐晦。在这种关联中,八个月来所忍受的痛苦指的只能是“宽宏大量的政府”的倒台。维多里借此给对方既谨慎小心,又明确无误地暗示,马基雅维利并非佛罗伦萨绝无仅有的一个具有爱国情怀、有志向的共和主义者。这是对马基雅维利那封请求信的一种令人难以捉摸的谴责。马基雅维利只想到自己,只抚平自己的创伤。在1513年3月11日之前,任何一种对他有利的干预都不存在可能,这一情况表明对他的怀疑是多么严重。信中还可以听得出另外一种动机来。

亲爱的朋友,现在我只能给您讲一件事:就这次追捕而言,要兴高采烈,就像你们之前在类似情况下所做过的那样;而且要满怀信心,因为事情已经平静下来。这些人的幸运(la fortuna di costoro)超过任何想象力和言语……

“这些人”,指的是美第奇家族,幸运女神确实对他们表示友好。三十七岁的枢机主教乔凡尼表面上没有希望进入选举教皇的秘密会议室,却作为教皇再一次从里面走出来。没几个月之前,他还在法国俘虏营里受苦。在此期间,一支外国军队为他的家族夺回了佛罗伦萨。这么多幸运简直就使得到幸运的这个人变得友好起来。所以马基雅维利尽管还继续受到监视,却再也不用担心任何事情。维多里在谈到美第奇家族时那种粗鲁的措辞必定引起他的注意:他们的幸运不是维多里家族的幸运。我们过去和现在同他们都没有亲近到足以能为你做出更多事情的地步。与马基雅维利相反,维多里感到有必要去宽慰人。他这封信以邀请这位朋友在任何时候去罗马探访他结尾。

马基雅维利立即复信。这时,他首先用一种截然不同的语调讲话。

您这封十分亲切友好的信让我忘掉了过去所有的烦恼。虽然我早就对您待我友好有把握,但是这封信却使我感到既亲切又珍贵。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感谢您。我请求上帝,请他给您带来各种恩泽,给我带来能够证明我对您的谢忱的机会。因为我可以说,我还能苟全性命,度过余生,要感谢杰出的朱利亚诺和保罗阁下。[4-by]

在信誓旦旦、永远感激之后,接踵而来的是感情上的冷噤:在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中,马基雅维利断定,他的获救,应当感谢的是别人,而不是他也许曾经指望过的维多里。他十分冷静和自豪地回敬了维多里怀着乐观心情展望未来的邀请。

就您那敢于对抗命运的邀请而言,您可以对我所忍受过的痛苦完全放心:我曾经这么拼命地对抗命运,所以我为此会尽我所能爱我自己。如果我们这些主人(questi patroni nostri)喜欢,不再将我逐出教会,这样对我正合适,因为我相信自己能够经受这样的考验,他们将有各种理由对此感到高兴。而如果他们喜欢这样,那我的生活就会像往常一样继续下去……[4-bz]

这样一来,情况也就清楚了。马基雅维利认为,维多里欠他的多,而迄今为止为他所做的努力少。维多里则相反,丝毫不感到问心有愧。他还要继续为马基雅维利出力,但不是作为对错过帮忙的补偿,而是出于纯粹的友谊。

尽管有这种分歧,却因此奠定了交流意见和经验的基础。在这种交流中,双方在谈到个人和政治时都不用克制。维多里以这个坦诚开了头。马基雅维利心怀感激之情接受了这种坦诚。他那种“我们这些主人”的提法——指的就是美第奇家族——来自涉及与圈内人的关系时的用语,与此同时又带有沮丧的讽刺意味。美第奇家族——这一提法表达的内容很多——是佛罗伦萨的主人,可是不能主宰个人的命运。不管他们是再次雇用他,还是最终抛弃他,尼克洛·马基雅维利都决心坚定不移。维多里这位没有特别为此费力的大使对这一点的看法完全相同。

因此马基雅维利在佛罗伦萨的困境嗣后不再被人提起,只有在具有讽刺意味的、轻蔑的评论中才有人提到。马基雅维利假装克制,却在那些豪言壮语后转而直接关注起佛罗伦萨当前的风言风语。在此之后,直至1515年1月的书信往来基本上都涉及两种不同的内容——政治和艳情纠葛。对这方面的事情谈得越久,这些表面上根本不同的话题范围就越接近。谁在策划用什么方法进行什么样的征服行动?哪种做法可望得到所希望的成功?

在伟大政治的宏观世界里,有两个问题很重要:第一,利奥十世要达到什么目的,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与谁结盟?第二,这个联邦现在和将来起到什么作用?在进行这些讨论时,两位通讯伙伴从很久以前的事情说起,进行各种各样的推测:如果教皇做这种事,法国只会做出这样的而不是别的反应,这种事会把西班牙再次带上战场,它不会触动英国,却会引起瑞士人的奇特反应。对这种事,这位昔日共和国秘书和这位无事可做的大使总是心知肚明地成为那些当权者玩把戏时的旁观者。这是一种神秘滑稽的局面,这一点两人都清楚。不过,维多里首先在他1513年7月12日那封信中提到这件事。

尽管我认为,事物的发展并不理智,因此我本来就认为谈论、争论和讨论这些事是多余的,可是我从四十岁起就已经习惯于再也禁不住要做这种事,而且也能够习惯别的话题和思想。[4-ca]

在维多里看来,如果人们不能从积极方面塑造政治,那么谈论政治就是一个坏习惯,简直就是一个使人上瘾的恶习。在他看来,他和马基雅维利所建造的政治空中楼阁就在替代阻碍他们的这种现实。维多里这样做,是在使劲搅动被禁止从事政治活动的马基雅维利的创伤。维多里则相反,政治的大门向他开放,正像偶尔提到的那样,甚至当他在罗马处于所谓绝望境地时也是如此。所以维多里可以随意嘲笑那些联合沙盘演习,他在1513年11月23日写的那封信中充分利用了这一点。

其实我当时并未给您答复,因为我担心,我们的情况会像我和潘察诺有时候那样——我们玩牌时拿着一张不好的牌,渴望拿一张新牌。而当这张牌出现时,我们当中的一个却缺钱了。我们异口同声地谈到,当这些君王要继续玩牌时,就会相互和解。[4-cb]

政治——维多里如是说——有它自己的规律。即使竭尽全部智力,潜心研究,对这些规律也无法完全掌握。因为知识分子有理智地采取行动,那些当权者则相反,没有理智。他们听凭自己的爱好和欲望行事,所以他们做起事来并非计划周全,而是变化无常,难以捉摸。为了能够预言他们的下一步骤,局外人能够做的,就是更深入地探究他们最内在的本性。但是这并不排除,从君主们和各共和国迄今为止业已暴露出来的那些品质当中,可以得出具有说服力的、涉及他们今后举止行为的结论。这一点也适用于瑞士人。

所以——正如卡萨给我的信中所说的那样——不用担心您想象中的瑞士人。他们不会同其余的德意志人结盟。主要不是因为双方彼此有仇,也不是因为他们曾经一再严重伤害奥地利皇室。其原因更确切地说是,他们够聪明,知道皇帝得以增强的实力地位对他们不利。甚至连他们组建移民区一事也不足为虑。再说,正如你所知道的那样,还因为他们人数不够多。对他们而言,能够收集大量战利品,筹集大量款子带回家去,就已心满意足了。如果您对此反驳我说:皇帝会改变自己的态度,而瑞士人也会学着损害他人,那我在理论上承认是这么回事。可是人世间的万事万物并非经久不变,我想到和平,和平会持续几年,却不会永远持续下去。[4-cc]

按照维多里的说法,只有历史的基本模式才能被预见。这些基本模式允许无数变种在个体中出现。一个常数就是瑞士联邦公民的掠夺欲望。这些瑞士人想通过强盗行径发财致富,却并不想构建帝国。他们凭着这种直觉,偏爱庶民百姓这一层面,这些庶民百姓想要心平气和地占有富人财产。可是这样还无法看出瑞士人今后会在何处看到自己的有利条件,他们在这里会同谁结盟,更别提他们个人会采取什么行动了。正是贪婪使人变得难以捉摸。所以变化不定的因素不计其数;它们当中有哪种因素会出现,没有人能够预言。

虽然马基雅维利同维多里在涉及人的极端利己主义,和由此产生的那种欲望不断膨胀等问题方面十分一致,但他并不能满足于这种具有历史意义的认识底线。在他看来,除了个人和民族的意愿、追求之外,还存在着决定历史的各种势力。

不管是否要担心瑞士人,您在谈到瑞士人时,都完全估计错了。因为我认为,他们十分令人害怕。卡萨同我的很多朋友——我经常同这些朋友一道讨论这些事情——一样清楚,我对威尼斯人的评价向来都不高,即便是在他们的情况还不错时也是如此。确实,我觉得威尼斯人赢得并维持霸权,好像是比他们失去霸权要伟大得多的奇迹。与此同时,他们的毁灭还过于光荣,因为一个法国国王能做到的事,就连塞萨尔·博尔吉亚或者另外的一位有名望的军队统帅都能做到,而不管他会在意大利何处出现——他对付一万五千人是轻而易举的。我之所以作出这个估计,是因为威尼斯人采取军事行动时没有自己的指挥官,没有自己的士兵。与为什么我不害怕威尼斯人同样的原因,却让我害怕瑞士人……眼下他们不要臣民,因为他们并不把这视为自己的优越性。他们现在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们现在就是这么看的。可是,就像我在另一封信里给您写的那样,事物的发展是一步一步来的,而人们常常会出于必然,被驱使去做他们根本不是出于自愿想要做的事……一则对当前形势的评述表明,瑞士人现在在意大利已经使一个米兰公爵和一个教皇有了进贡义务。但是他们把这笔贡金作为他们不想放弃的日常收入扣除掉。可是如果贡金没有送到,他们就会惩罚这种犯上作乱的拒绝行为,带着他们的长矛出发,就会打胜仗,就会制服战败者,完全并吞……至于在他们统治下分崩离析、反目成仇这种情况,无法令人相信的是,只要他们今后重视自己的法律,他们就会有影响力,他们将来某个时候会做点什么事。因为在他们统治下没有让扈从前呼后拥的首领,而首脑如果没有扈从,很快就会重新走下坡路,不会成大器……我不相信瑞士人会像罗马人一样建立一个帝国,但我确信,由于空间接近,由于我们的纷争和我们糟糕的制度,他们能够成为意大利的仲裁人——这正是使我感到害怕和我想要防止的事情。[4-cd]

这个小小的瑞士联邦在这里被塑造成超过其本身大小的形象。瑞士人使米兰公爵依赖自己一事虽然确实——可是教皇有进贡义务是什么意思?利奥十世像他的前任一样使用瑞士雇佣兵,可是他就会由于这个缘故成为他们的臣仆吗?

马基雅维利提出如下论证:谁需要雇佣兵,谁就会依赖这些人。尤利乌斯二世借助瑞士人打了胜仗,利奥十世试图在这方面竭力仿效他。采用这种方式,依赖关系颠倒过来了,也就是说,两位教皇成了瑞士联邦的封臣。这种事按照一种政治术语的说法,是准备坚持不懈地进行到底,可是对于维多里来说,这却是故作滑稽——在他眼里,马基雅维利可能冒这样的危险,在他被从美第奇家族的牢房里释放出来之后,成为他自己思想体系的俘虏。

马基雅维利承认在瑞士这个问题上唯一要保留的是:瑞士公民也许不会完全像古罗马人那样伟大。他们把自己到底变得十分强大了这一事实归功于对罗马的仿效。这并不是进行高深莫测的研究的结果,而是由于他们可靠的权力直觉,他们按照罗马的成功诀窍行事。他们以此下意识地说明历史诠释者马基雅维利能够确凿证明的东西:学习罗马就是学习胜利。瑞士人像那些古罗马人一样,既是平民,同时又是士兵。就像在古罗马一样,在他们那里没有政治派别,没有诸如美第奇家族那样的关系网头目。瑞士的大人物没有那种可以控制一个共和国的圈子。在他们那里取而代之的是,大人物与平民百姓之间的自由竞争。此外,瑞士人按照必然规律行事,这种规律引导所有卓有成效的国家。这种必然性——这位自封的未来诠释者马基雅维利如是说——会引导瑞士人将他们的同盟者逐步降低为臣仆。就连这种做法也是古罗马人曾经示范过的。总而言之,因为只有这样才能顺利进行卓有成效的征服。如果一个较小的国家战胜了一个较大的国家,而且立即就想使这个国家屈服,那么这个小国就会毁在这上面。被征服者会怀念他们失去的自由,会利用所提供的任何机会,夺回他们的自由。所以,聪明的征服者采取别的行动:他们使失败者逐步习惯他们再也无法摆脱的桎梏。罗马人这样做,瑞士人现在也这样做。

这两位清谈政治家讨论的概要突然深化,变成一场关于可以从历史当中学到什么的辩论。在马基雅维利看来,历史规律不可动摇:谁不效仿罗马人的榜样,谁就可能长期一事无成,我们可以举威尼斯为例。威尼斯用自己的指挥官打海战,可是在陆地上君主殿下却信任拿报酬的雇佣兵队长,使自己遭到损失。因此马基雅维利预言马可共和国[4-ce]很快就会灭亡。一个依靠雇佣兵的国家必然显示出无数别的缺陷。与此同时,瑞士的国家图景却越来越光辉灿烂:在瑞士联邦,宗教对联邦起着促进作用。它使国家强盛,而在意大利,它却削弱国力。

同维多里的书信往来表明,马基雅维利的思想已经形成一个完整的体系,而且变得坚实。这个体系免不了会有一些别的压力和各种各样的奇怪事情。瑞士联邦同它那(从1513年起)十三个独立自主的联邦成员国会使意大利依赖自己这种事,在维多里看来,可以说是一种古怪的想象。可是在马基雅维利看来,情况肯定就是这样;罗马人曾经示范过的东西,当今肯定也会行之有效。马基雅维利显得固执己见,也是鉴于那些导致佛罗伦萨共和国灭亡,因而也使得他自己倒台的原因。

如果您从总体上来观察所有事件,您就会看到,西班牙国王诡计多端,交了好运,但是一点也不聪明,一点远见也没有。[4-cf]

所以西班牙只是偶然获胜。而法国则相反,如果它的国王像马基雅维利那样认识到这种必然性,它就必定获胜。

在这次作战行动中,西班牙国王……毫无必要拿自己控制的国家去作孤注一掷。这种冒险对于任何君主来说,都是一种难以忍受的鲁莽行为。我说毫无必要,是因为他在去年已经见到教皇不断侮辱法国,攻击他的朋友,想驱使热那亚起义。可是尽管教皇对法国不断进行挑衅,西班牙却为教皇派出军队,这对受西班牙保护者是不利的。然而当法国后来获胜,把教皇打跑,夺走他所有的军队,有可能像把西班牙赶出热那亚一样把他赶出罗马时,法国却不去专心打仗,而是致力于和平。[4-cg]

遇到西班牙这种情况,马基雅维利感到历史的进程显得荒唐:西班牙国王的行事方式违背要在政治上获得成功必须遵循的、铁一般的规律,但尽管如此,却获得胜利。在这种情况下,唯一允许对具有历史意义的规律的形成进行干扰的因素——幸运女神就必须插手。而法国国王则相反,有在意大利一劳永逸横扫一切的最佳时机,却又放过了这一机会。面对这种局面,就连大师级思想家马基雅维利都无能为力。他就这样给自己开出了一张头等无罪证明:我所有的分析都正确无误,如果不是在此期间出现一大堆无法预见的偶然性,路易十二肯定会获胜。

维多里用他那特有的、意味深长的讽刺,对马基雅维利的罗马信仰,还有他的自以为是提出异议。

您凭着自己的聪明、自己的智慧和自己的经验,会更清楚我想要说和我自己能够写的事情。[4-ch]

除此之外,维多里还给这位朋友提出了思考题。这些思考题使这位朋友获得显示自己优势的机会。

我要您为此给我写点东西,与此同时要想到教皇会看到您的文章。请不要以为,我想借此给自己捞取荣誉。恰好相反,我向您保证,要是我认为这样做合适的话,您的书信会以您的名义转送。我从来就没有兴趣去窃取他人的荣誉和财产,根本就不会对您下手,因为我爱您犹如爱我自己。c

马基雅维利要用这封论述政治的信来替代实用政治——用来治疗隐藏在他那痛苦的幽默后面的忧郁。

所以我将同我那些跳蚤待在这里,却找不到任何一个能大致意识到我的被奴役状况,或者认为我毕竟有某件事做得对的人。可是我不能长此以往都像这样,要不然这会使我备受折磨。所以,如果上帝不对我友善一点,我就会离开自己的家,如果没有别的办法,就不得不受雇充当补课教师或者一个军士的文书。要不然,我就在一个非常偏僻的地方住下来,教那里的孩子读书——留下我的家人,他们应当认为我已经死去。没有我,这个家庭的情况总归要好得多,因为我花费它的钱。我习惯于花钱,不花钱,我就无法生活。[4-ci]

马基雅维利当乡村学校教师,这种想象也许会令人发笑,可是这种滑稽却使人感到紧张。正如维多里可能感觉到的那样,在这后面隐藏着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