拷问与孤立
就在马基雅维利写他那些做解释的书信和这三首眼光犀利的诗时,政治正飞速向前发展。美第奇家族于1512年9月返回佛罗伦萨时,出现进行两种政治选择的可能性。诸如雅各布·萨维亚提和菲利普·内里这样一些美第奇家族的温和追随者主张的第一种可能性就是缓慢、谨慎从事。这意味着,不去触动共和国的现有机构,而是尽可能将大量可靠的追随者安排到关键岗位上,采用这种方式,以确保重新赢得的影响不会消失。主要由年轻贵族主张的第二种做法比较激进:首先应当取消那个“宽宏大量的政府”的政治圣迹——大国民议会,然后对政治阶级进行一次彻底清洗。这样做也会给那些在过去十八年中坚定不移忠于美第奇家族的人保留领导职务。
枢机主教乔凡尼·德·美第奇首先倾向于有节制的解决办法。可是没过几天,强硬派的压力就已经无法抗拒,正如马基雅维利在他写给一位不知名的贵妇人的信中客观断定的那样:贵族们想要回到杰出人物洛伦佐的佛罗伦萨时代。这样一来,大国民议会的日子也就屈指可数了,精心挑选的日子又回来了。只有经过考验的美第奇家族党徒现在才有希望被抽签决定担任领导职务。当然很快也表明,这个时代不可能简单地倒转过来。在洛伦佐麾下,美第奇家族的扈从曾扩展为头面人物有代表性的一个横断面。这种事在二十年后就再也不可能了。枢机主教、他的兄弟朱利亚诺和他的侄子——同样从事宗教职业的朱里奥,能动用的候选人圈子很小。有太多的贵族被认为不可靠,被打入另册,因为他们或者其父辈在索德里尼统治下负有太多的国家使命。
“杰出的美第奇家族”对马基雅维利持什么看法,已通过免去他的职务十分清楚地表明。不能只参与“没有美第奇的”共和国的活动,然后看来就得更换全部人马。但是众所周知,马尔切罗·维吉利奥·阿德里安尼可以留下。马基雅维利在美第奇家族的死敌萨伏那洛拉下台后得到提升,这种事其实对他有利。建立国民军源出于他的倡议。建立国民军并非专门针对美第奇家族。他那些关于清算这个家族及其在佛罗伦萨的影响的文章这时还没有发表。另一方面,这位第二国务厅长官由于其尖刻的幽默名声在外,又恶名远扬。他这样做,肯定给自己招来了第二国务厅内的忌妒者和贵族当中的敌人。美第奇家族有一些优秀的线人,所以有好些言谈话语也会传到他们耳里。
马基雅维利失去职位,也就失去了收入。鉴于家产微不足道、积蓄几乎为零的状况,这种遭遇给这个大家庭造成困难。然而,这只不过是不断衰败的开始。1512年11月10日,在他免职之后的第三天,马基雅维利就被判为今后保持得当举止提交一千弗罗林保证金,否则,他势必会遭到一年流放,流放到佛罗伦萨乡村地区。然而这个数额超过了他的财产状况,但是有三个朋友——可惜不知名姓——帮忙,付了这笔保证金。
但是这还不够。11月17日,那个完全依赖于美第奇那些人的城邦政府禁止他跨进政府办公大楼,哪怕是一步。这是一种有针对性的歧视,这种歧视会引起连续不断的屈辱。马基雅维利还拥有公共资金,这些资金是1512年夏天征募兵员之后剩下的。为了能够对此作出解释,他不得不去会见那些当权者,因此每次都得申请取消禁令。至于他们用敏锐警惕的眼睛审查他如何结账这种事,也是不言而喻的。他们在审查时查不出分毫亏空的情况,说明了马基雅维利终生所需的光荣称号:不可贿赂。因此,他也就成了一个值得注意的例外。正是这笔军费提供了个人大发横财的最好机会。
没有人能怀疑我的无私和可信。因为迄今为止,我一直都信守诺言,我现在也不会去学习自食其言。一个四十三年之久都品行端正、诚实清白的人,是再也不会改变自己的本性的。我的贫困可以为我的可信和诚实作证。[4-bm]
马基雅维利在1513年12月10日写给弗朗切斯科·维多里的一封信中这样描述自己。这是一个自我表白,一个热爱佛罗伦萨胜于热爱自己灵魂的男子汉的豪言壮语。与此相反,他不喜欢这个在美第奇家族实际控制下的新“共和国”。可是这种反感达到何处程度?是否可以相信马基雅维利会参加准备密谋反对这些新当权者的社
团呢?
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应当在短时间内作出。就像在每次政治颠覆活动之后那样,那些没有流放或者没有待在监狱里的失败者都在策划他们的应对措施。那些心怀不满者的首领是阿戈斯蒂诺·卡波尼,以及一个重要家族出身却没有多大个人影响的贵族,更没有名气的彼得罗保罗·波斯科利。波斯科利是萨伏那洛拉的狂热崇拜者,指责美第奇家族的统治是向不道德和堕落的倒退。因此在他看来,推翻这个政权是上帝喜欢的业绩。这两位首领要刺杀这些“暴君”当中的哪一个,是枢机主教乔凡尼,还是朱利亚诺,并不清楚,不过有些情况表明是朱利亚诺。在着手行动之前,这两个密谋策划者在1513年2月列出一份人员名单,这些人对美第奇家族的反对态度众所周知。列出的这份名单落入佛罗伦萨政治警察手中。这份名单上有十八个人;列在第七位的是贝纳多·马基雅维利家的尼克洛。
立即开始侦缉这些危害国家的敌人,可是那些密探白敲了奥尔特拉尔诺城区简陋的马基雅维利住宅的房门。难道是在最后一分钟有人向马基雅维利发出警报?无论如何,他遭到怀疑,被通缉追捕:凡是知道他待在何处的人,都必须在一个小时内将此情况报告当局,否则会遭到重罚。没过多久,这个被追捕的人便去投案自首。
同这份可疑名单上那些所谓的谋反者同伙一样,马基雅维利遭到逮捕和审讯。按照司法机构当时的惯例,就意味着:他遭到拷问。那些不愿招认的嫌犯的双手、双膝和双肩都被捆在一起,往上拉,然后又往下放,长时间这样折磨,直到疼痛得难以忍受。通常在最迟四次“试验”之后都会出现理想的效果。那时,不是关节脱臼,就是被拷问的人把折磨他们的人想要听到的一切都和盘托出。马基雅维利没有这样做,他在被“吊”了六次之后,毫无结果地被押送回了牢房。
别的人嘴巴就没那么紧了。乔凡尼·福尔基——马基雅维利把自己那首谈论忘恩负义的诗献给他——“聪明”地讲述了自己同这位被免职的第二国务厅长官商谈的情况。他说,马基雅维利表达了他的看法,即美第奇家族看来难以胜任再度统治佛罗伦萨,因为他们缺少一位像洛伦佐那种具有重要意义的杰出领导者。此外,马基雅维利还宣称教皇同西班牙和威尼斯的联盟不稳固,不能持久。两者听起来都像是马基雅维利的原话。对这些评论当中的第一个评论可以进行截然不同的诠释。在马基雅维利眼里,洛伦佐·德·美第奇不仅是不折不扣的杰出外交家,而且还是进行政治欺骗的大师。因此他具有成为出色君王的重要素质。如果说他的子孙在这方面要显得稍逊一筹的话,那么按照传统的道德标准来衡量,这种情况对他们有利,可是在马基雅维利眼里,这不利于他们统治地位的持久,因而也就有利于一种颠覆企图。估计教皇和美第奇家族可能都不再长期指望西班牙的庇护。就连这种估计都可望行之有效地让这样一次政变出现。
可是事情远远不是马基雅维利参与了卡波尼和波斯科利的冒险行动这么简单。这一点也适用于尼克洛·瓦洛里——另一个主要嫌疑人,这位第二国务厅长官从前与他过从甚密。瓦洛里承认跟卡波尼和波斯科利有过接触,但是断然否认有任何合作。相反的,他规劝这两个密谋策划者别去进行那些既不道德也无法实现的活动。这同一情况保住了福尔基。所以当局只能指责他和瓦洛里事先没有告发计划好的袭击。马基雅维利这种情况,连受到这样一种谴责都够不上。
承认策划刺杀暴君的卡波尼和波斯科利于1513年2月23日被处决。两天前,尤利乌斯二世在罗马久病不治去世。一直到3月11日夜晚,应当怎样处理这两个密谋策划者的“同情者”一事未见分晓。这时,一个气喘吁吁的特快信使带着一个引起轰动的消息到达佛罗伦萨:乔凡尼·德·美第奇被选为教皇,现在自称利奥十世!
这不仅对于美第奇家族的追随者,而且对于那些身陷囹圄的囚徒来说,都是一个机遇:为了庆祝乔凡尼当选,不仅要举办奢华的庆祝活动,还要大赦。1513年3月12日,尼克洛·马基雅维利又一次获得自由。他再一次押错了宝。因为他在监禁期间写了一首十四行诗,献给朱利亚诺·德·美第奇,他盼望被此人释放。
朱利亚诺,我的双脚带着一对脚镣,
背上吊着六根“牵引索”,
其余痛苦我根本不想讲,
因为诗人的遭遇历来就只能这样。
在碎裂的墙壁上,跳蚤在爬,
它有蝴蝶一般大,
在我这雅致住处臭气熏天,
比在龙塞斯瓦列斯[4-bn]或者烧炭工的沙丁鱼中还要糟……
然而比其他一切更折磨我的却是,
我还在睡觉,在黎明时
就听到有人唱“为他们的灵魂祈祷”。[4-bo]
在诗中,那些密谋策划者被处死,马基雅维利却请求朱利亚诺谅解,这种谅解甚至会使他的父亲和祖父那著名的宽容都黯然失色。
这首诗的第二段表明,马基雅维利在发出腐烂气味的牢房里也没有失去幽默和嘲讽。这段诗讲述,掌管诗艺的缪斯[4-bp]在监狱中寻找马基雅维利,给他注入信心。但是因为诗人不作自我介绍,他就不得不忍受她的一顿辱骂。
你不是尼克洛,而是达佐,
因为你捆住了双脚和手腕,
直到像疯子一样把自己拴起来。[4-bq]
非常巧妙地与pazzo——发疯——同韵的伊尔·达佐(Il Dazzo)是一个蹩脚诗人,共和国首席执政官马尔切罗·维吉利奥·阿德里安尼的被保护人。他并非共和国的忠实仆人,而是作为像这位蹩脚诗人一样善于见风使舵的骑墙派及其保护人被投入监牢。这就是这首反诗的信息。马基雅维利即使在极度苦难之中也不卑躬屈膝。
如果这位平易近人的朱利亚诺能看到囚犯马基雅维利的这些诗,那他会对这些诗有什么看法?看来此人会按照“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御”这句格言采取行动。难道他真的是无辜的?天才与疯狂连为一体,从古希腊罗马时期以来,就成为狂妄诗人同当权者交往的一种特许证。看来,这也是马基雅维利在1513年2月的策略。他是要借此间接承认自己参与了一件蠢事呢,还是他想要说的正是其反面?
马基雅维利在获释后不久就开始撰写论述罗马历史学家提图斯·李维的历史著作《论蒂托·李维的最初十年》。他在这部内容极其丰富的著作中,给最长的一章言简意赅地加上了“论谋反”的标题。在他看来,这个标题具有永恒的现实意义,因为如果涉及名誉和财产,人们都爱报复。不过最危险的却是生存受到威胁的那些人。然后还有那些为祖国奋战的理想主义密谋家。诸如恺撒的刺杀者卡修斯[4-br]和布鲁图[4-bs],他们要阻止祖国堕入暴政。
马基雅维利有什么动机?他遭人羞辱一顿之后被撵走,因此他的名誉受到损害,但是他的生命很可能就没有什么危险。旧的共和国在他眼里,毫无疑问比重新恢复的美第奇政权更好。难道说恢复那个“宽宏大量的政府”就值得投入自己的性命?就像马基雅维利本人已经看出,而且在书信当中已经散布过的那样,贵族们后悔同小人物平分权力。所以美第奇家族的排斥只能导致这样的结果,让那些体面人物去寻求适当的补偿;为此,那些堪称举足轻重的家族可随时效力。此外,波斯科利是一个爱抱怨的人,此人想要恢复预言家萨伏那洛拉的共和国。马基雅维利再一次认为这人是一个骗子。
总是同样的原因——马基雅维利如是说——让密谋几乎总是失败。
历史证明,那些重要人物的所有谋反大多来自当权者周围那些最亲近的人。其他人士也无法参与谋反,除非他们全发疯了……因为既无权势又无影响的人找不到一个忠实于他们的人;再说,他们也没有任何希望找到一个会值得为他们去承担很大风险之人。所以一旦找到两三个知情人之后,他们就会被人告发,就会毁灭。[4-bt]
这个章节可能直接涉及卡波尼和波斯科利的谋反,而且对他们的失败进行了分析:这些幕后操纵者从来就没有成功的希望。他们不可能给马基雅维利提供任何东西。然而每次谋反的主要问题都是人,而人就是这样。
人们可能认为有一些人是可以信赖的……可是他们必须十分忠诚,不怕冒风险,不怕受惩罚。此外,人们通常都会错误估计别人对他们表示热爱的程度。[4-bu]
1478年春的帕齐谋反没有被揭露,而只是由于缺乏职业刺客而功败垂成。按照马基雅维利的说法,这是一个奇迹。如果一个事件超出了他的解释范围,这就是他的标准解释。可是那种从历史中得出的规律——正如他自己提出的规律那样——说明,由多于三四个什么都能干的果敢密谋家煽动的谋反都必然失败,而且是合情合理的。
对那些没有什么成功希望的谋反则相反,人们可以而且也必须毫不留情地把它们压下去。[4-bv]
因此,对卡波尼和波斯科利的评判说明:他们走向毁灭是罪有应得。在马基雅维利看来,甚至在谋反时,只有成功决定一切,道德不起作用。所以,说他在1513年2月使自己卷入一次闹着玩的密谋就极不靠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