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运女神的权势与无能为力

被免职的第二国务厅长官再次急于不仅要吸收他在政治反省中得到的经验，而且还要吸收他在诗歌创作方面的经验。三首关于有影响的人士——按照马基雅维利的观点，有影响的人士决定历史和人——的格言诗当中的第一首，并不否认他同《索德里尼书信》（Soderini-Brief）接近。这首诗献给昔日旗官的一个侄子乔凡尼·巴蒂斯塔·索德里尼，写的是幸运女神福尔图娜^[4-as]，她冷落获得献词者整个家族。可是一开始，也还显露出一种十分亲切的私人关系。

但愿这时残酷无情的女神

将她愤怒的目光对准我，看

我现在对她和她的王国所作的报道。^[4-at]

她的复仇欲望确实令人担心，因为马基雅维利从一开始就只讲福尔图娜的坏话。

她在这里遭到谴责，

说她用侮辱人和对人有害的方式，

让全世界都拜倒在她的宝座之下。^[4-au]

但是她对大家并不一视同仁，而是经过考虑后选出自己的敌人。

因为这个反复无常的家伙，

在她看到自然力最强之处，

经常用最大的力量来抗拒。^[4-av]

这是马基雅维利对幸运题材进行反省的一种新想法。迄今为止，他一直都崇尚罗马的准则，即福尔图娜宠爱那些勇士。但现在她并不这样做，而是兴高采烈地偏偏将勇士变成敌人，然后使他们因为失败遭到更大的侮辱，使冲突更形尖锐。由此马基雅维利既总结了自己的经验，又概述了他对未来的期望。这种情况已经向那种自豪的要求清楚地说明，福尔图娜不是要报复索德里尼，而是要报复诗人本人。这一次你胜了，诗人这样向幸运女神喊道，可是胜负尚未最后决定——再来一遍！因为就连女神也会高估自己的力量。

如果极强的能力不告诫她要收敛一点，

她的统治就总是残酷无情。^[4-aw]

需要有极强的能力（virtù），因为就连主神朱庇特^[4-ax]都惧怕这个来历不明的女神。唯其如此，所以他放手让她在人世作主。

幸运的轮子在转动，日夜不停，

因为无人反抗的命运希望，

懒惰和必然围着她旋转，

懒惰变坏，必然就来整顿世界。^[4-ay]

通过这种安排，上天同时也证明，人们可以战胜福尔图娜。幸运女神随时准备好权力、财富和荣誉，报答那些崇拜她的人，而这时，她却往她的敌人头上倾倒耻辱和不幸。然而她却无法改变政治的法则。她那阴险的力量还未达到如此地步，这里是她的唯一致命弱点。她能随便提升或者打倒一个人，却无法改变这个人的本性。凡是像马基雅维利一样发现了永远有效的历史规律之人，都必须估计到，她出于报复，会特别厉害地摇动他，以示惩罚。但尽管他本人成了福尔图娜的玩物，他却战胜了她。因为他给世界证明，世界能使幸运女神停止恶劣行径。

对于福尔图娜的敌人来说，这是在人世间的唯一安慰。秩序井然的国家能够挫败这种任性的幸运，不过它要为此付出很高的代价：怒火中烧的福尔图娜要报仇，而且为此不计代价。因此想要战胜她的国家，必须要求自己的仆人准备牺牲自我。

所以人们最后看到，在前几天

有少数人走运，而这些人

在轮子向后转动，把他们一起

拉进深渊之前，他们就已死去。^[4-az]

人们采用何种办法才能卓有成效地经受住这场反对福尔图娜的斗争，这里只是非常笼统地说了一下：需要极有潜力的能力。什么是所有能力，第二首诗《话说机会》（Von der Gelegenheit）会说明。这首诗献给雅各布·萨维亚提的女婿菲利普·德·内里。此人于1512年八九月间支持采用尽可能温和形式的美第奇家族的统治，投票赞成宽容被推翻政权的追随者。难道奉献给萨维亚提最亲密的扈从的是马基雅维利的一个明确暗示？这首献给内里的诗正好二十二行，绝对是最短的诗，而且有充分的理由。

当你由于讲话浪费你的时间，

被许多不必要的顾虑弄得心情沉重时，

可惜你并未觉察，也不懂得，

我刚从你的双手之间消失。^[4-ba]

这是一种诙谐幽默的文学诀窍：当诗人向拟人化的机会（occasione）询问其特性时——而且就像学者们的习惯性动作那样，说起话来慢条斯理——机会已经从他那里消失。我们不要议论机会，要抓住它！这就是利用。

我就是机会，很少人知道，

其理由是，我从不停歇，

因为我有一只脚在蹬轮子。^[4-bb]

此外，它的双脚都在翩翩飞舞。因此它的动作比鸟儿还要快。它留着的头发在胸前和头前飘逸。可是它的后脑勺光秃秃，所以它从人们身边飞奔而过时，没人能抓住它的头发。那么，谁是它的伙伴呢？

它名叫后悔；所以要好好注意：

谁不抓住我，谁就留住它。^[4-bc]

马基雅维利并未写一首关于后悔的诗，这也许就等于是承认一次错误吧。取而代之的是，他写了一百八十七行的《话说忘恩负义》（Über die Undankbarkeit）一诗。就是在这里，他涉及个人之处明显可见。

通过本诗，我希望从内心排除

或者至少减轻我对于不幸所感到的痛苦，

这种痛苦在我心中逞凶肆虐。^[4-bd]

就连这篇政治文章也带有神话色彩。

当星辰，当上天不喜欢

生者的名誉时，为使他们丢脸，

人世间就出现了忘恩负义。^[4-be]

一切坏事都来自上面。马基雅维利就是在他这首谈论忘恩负义的诗中，也仍然忠实于他在谈论野心的教育诗中曾经阐明的这种诗意纲领。根本就不理睬基督教关于罪孽为什么来到人世和怎样才能制服它的所有解释。唆使这些破坏势力去袭击人类，这是神灵的安排还是神灵软弱和疏忽的结果，这个问题尚未解决，而且归根结底也毫无意义。人世就是这样，无法改变。拯救不会使人摆脱人世，而只能在人世内部，就是说，只有损害他人才能得到拯救。只有完美无瑕的国家才能防止福尔图娜及其讨厌的伙伴们的阴谋诡计；可是这个国家为了继续强盛下去，必须掠夺和奴役他人。

同来历不明的福尔图娜相反，按照马基雅维利的说法，忘恩负义的父母都名声在外。他们名叫吝啬和怀疑，忘恩负义的乳母是忌妒，它的家乡是王侯宫廷，可是它从那里出发，占领了人类全部生活空间。它的箭筒里有三支毒箭，它用这些毒箭射穿人心。

三枝箭中，它射出的第一支箭

使得人们只提到善行，

却不对善行表示感谢。

第二支箭再次使得

人们忘记善行，

但只是否认善行，而未亵渎。

第三支箭造成的后果却是，

人们不提善行，也不赞扬它，

反倒为此伤害和损害行善者本人。^[4-bf]

忘恩负义在从宫廷走向其他地区的途中发现一个新的最喜爱地点——共和国。甚至在古罗马，在历史上能力高度集中之地，它都能自由蔓延。因为正是在那里，就有诸如大西庇阿^[4-bg]这样一些不谋私利、为国家建立了功勋的伟大人物成为它那些诡计偏爱的对象。被它的乳母——忌妒大量喂奶，忘恩负义在妒忌的竞争者当中大搞阴谋诡计，在轻信的庶民百姓中制造怀疑，因此英雄人物的倒台也就不可避免。

在遭到迫害的共和国无辜者长长的画廊之后，悲观的诗歌叙述突然转向现代。

为巴贾齐特谋得政权的

艾哈迈德帕夏^[4-bh]在不久之后被发现，

因脖子被围巾缠住窒息而死。

被自己国王怀疑的贡萨洛

留下了普利亚地区，

作为报答，他战胜了法国人。^[4-bi]

最后三行表明，马基雅维利处理历史素材的方式，也就是自由发挥——其实为了慎重起见。伟大的统帅贡萨洛·费尔南德斯·德·科尔多瓦先被任命为那不勒斯总督，三年后被阿拉贡王国国王斐迪南召回。在马基雅维利看来，这是国王忘恩负义的一次惩戒性行为。对这件事，他的同时代人就已经有不同看法。因为贡萨洛——第一个对马基雅维利进行批评的评论家弗朗切斯科·圭恰尔迪尼如是说——没有继续得到总督的要职，却肯定得到大量侯爵和公爵领地，这些领地使他的后人成为意大利南部最富有的领主。忘恩负义——圭恰尔迪尼如是说——看来不一样。王公贵族的感谢同健康的怀疑匹配：这就是斐迪南处世为人所遵循的表达方式。贡萨洛受到他的士兵崇拜，由于他的调职，打消了要让人把自己拥戴为领袖的想法。

可是在被免职的第二国务厅长官马基雅维利看来，政治领域的忘恩负义就是报应。

你会看到，国家的改革者

和王国的出借者

总会收到流放和死亡的酬报。^[4-bj]

马基雅维利虽然没有重新组建佛罗伦萨共和国，却使它那新型的国民军从地下冒了出来，所以他不能不被他的同胞妒忌。

谁为工作备受煎熬，

那他就会由于尽忠报国，

弄得生活贫困，惨遭非命。^[4-bk]

然后只需要回答这样一个问题，人们应当从忘恩负义的横行中得出什么样的结论。

因为忘恩负义并未销声匿迹，

每个人都得避开宫廷和国家，

因为没有一条路，使人们更快

为他得到想要的东西而痛哭。^[4-bl]

谁获得成功，谁就会被他那些同胞的妒忌和猜忌弄得面临毁灭。如果这种情况确实，马基雅维利就得感谢自己被免了职。可是退出政治并不是他在这件事情上的最后决定。他把《话说忘恩负义》献给以作为美第奇家族敌人而著名的乔凡尼·福尔基。他像马基雅维利一样，虽然没有为这种反抗付出生命，却付出了生活贫困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