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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力艺术:马基雅维利评传
1.5.7 笼罩着失败气氛的解释

笼罩着失败气氛的解释

在这段时间,马基雅维利将自己对最近事件的看法埋藏在一封致一位不点明姓名的高贵女士的信中。这篇报道首先以变化多端的方式,描述佛罗伦萨那种不安全的气氛,然后就指出哪些人要为失败承担沉重的罪责:在马基雅维利看来,皮耶罗·索德里尼在关键时刻成了他那些幻想的俘虏,让自己毫无抵抗地被人在谋略上挫败。就连美第奇家族在这封信中也没有给人留下好的印象。

这个杰出的美第奇家族在遭到旗官驱逐之后,并不认为事先没有同总督取得一致就返回佛罗伦萨是合适的——他们在经历若干困难之后总算做到了这一点。[4-aj]

“杰出的”(magnifico)是称号,是佛罗伦萨的重要家族都可以要求得到的称号,可是这种拘泥虚礼的表达方式用在这里,毫无疑问就有讽刺意味:这是一些在得到担惊受怕的双保险之后才敢返回故乡的出色的胜利者。美第奇家族不得不当着朋友的面让人责备自己胆怯。他们来了,先观察,然后给自己赎回镇压自己同胞的权力。因为一切都导致这样的结果:

整座城市一下子都处于战备状态,城里各地都响起战斗口号:子弹,子弹(美第奇家族徽章的形状)。所以城邦政府感到自己不得不把老百姓召集起来进行表决——我们把这种表决称作议会。在那里颁布一项法律,美第奇家族通过这项法律,收回了他们的先辈曾经有过的所有等级和地位。这个城邦十分平静,它希望借助美第奇家族,保持其不比他们的父亲——业已去世的、杰出的洛伦佐治理这个城邦的那些年代逊色的荣光。[4-ak]

就连这个多猜多疑的密探都无法指摘这一本正经的书信结尾。可是,如果马基雅维利没有在不久前的一个还要不引人注目得多的片段中说过真实情况,那么他对自己就不忠诚。

在这位总督看来,为佛罗伦萨颁布的新政治法规好像还不足以保障美第奇的家乡和同盟的安全。所以他向城邦政府阐明,这个国家必须再次像杰出人物洛伦佐时代那样治理。这样做,使那些高贵的公民十分合意,可是他们担心,广大群众不会同意这种做法。[4-al]

这样一来,什么都清楚了:美第奇家族的统治受到西班牙和那些最高贵的贵族逼迫。这些举足轻重的家族感觉到通过这种办法,就可以防止中间阶层提出那些要求。他们有一阵子对“宽宏大量的政府”逆来顺受,以便今后随便抓到什么机会就背叛共和国。索德里尼的幻想和犹豫不决注定了这次覆灭,可是共和国的毁灭却是那些头面人物的背叛造成的。

几个星期之后,马基雅维利给前往锡耶那流亡的旗官本人写信。他在这封写给他昔日上司的信中,表示要努力争取从这次颠覆活动中获得政治方面的认识。所以他的语气平和、冷静。

我了解您,知道决定您航向的指南针。即使非要谴责这次航行不可——我认为这次航行不是这样——我也不会谴责它,因为我看到,您使这次航行驶进了哪个港口,您从多高的地方摔了下来,您现在还存在哪些希望。因此我不想用您那种只有智慧和谨慎的眼光,而是用另外一种标准来评判您。不过这种标准意味着,人们应当按照事务要达到的目的,而不是按照这些事务使用的手段来进行评判。[4-am]

由于这种距离,这个分析便显得毫不留情地尖锐。索德里尼不只是对为了目的,可以不择手段这一政治的基本规律认识错误,而且将它转向了令人恐惧的反面。他想把事情办得合很多人的心意,却忽略了政治家的首要使命:要不惜任何代价保住国家。他对此无能为力,只会使惩罚变得更加屈辱:

我相信,大自然把人的性格、心灵和想法创造成千差万别。因此,每个人的表现都同他的心灵和他的想法预先正确无误地给他作出的规定一模一样。因为另一方面,就连时代和万物规则也在变化,只有那种与时代状况步调一致的人,才能一切遂愿,才会幸福。而那种行动偏离时代状况和万物规则之人则相反,会失败……可是既然时代状况和万物规则不论是一般说来,还是就细节方面而言,经常都在变化,而人们则相反,既不改变自己的想法,也不改变自己的行为方式,那么就会出现同一个人这一次走运,另一次却倒霉的事情。谁要是这么聪明,聪明到能看清时代状况和万物规则,并能适应这一切,谁就会一直走运,或者说能够避免倒霉……可是既然没有这样的智者,人们都目光短浅,无法克制自己的本性,那么就会导致这样的结果:运气会变化,会随心所欲地捉弄人,征服人。[4-an]

在马基雅维利看来,索德里尼并非能适应每个政治季节之人。他在早就要求截然不同的品质,即要求战略家的活力和果敢时,搞例行公事时代的例行公事政治。至于声称这位被赶下台的旗官只算凡夫俗子,没有能力去看清时代精神的要求,并不是安慰,而是十足的嘲讽。因为正如马基雅维利在前一些时候所指出的那样,卓有成效的政治家的格言就是:

要追求的是让年轻人交好运的幸运,还要随机应变。要么把政敌关起来,要么别这么做;要么残酷无情,要么仁慈善良。[4-ao]

应当具体采取什么行动,必须视情况而定。按照马基雅维利的观点,这样一种灵活性也许能拯救佛罗伦萨共和国,可是上天没有赐予索德里尼这种认识。尽管马基雅维利申明,不想去谴责这位被赶下台的旗官,但他最后还是谴责了索德里尼。因为索德里尼并非一个做出个别决定的王侯,而是一个共和国的国家首脑。在共和国里,各种性格的人在各个部门和各个委员会都有,换句话说,具有另一种性格,因而对事物的看法也就不同的人提出的建议,也许能帮助索德里尼超越自己的习性行事。可是在他手下起作用的是这个座右铭:

不给任何人出主意,不采纳大国民议会以外的任何人的建议。但愿每个人都去做他的知觉和他的勇气吩咐他去做的事情。[4-ap]

这样就为走向毁灭铺平了道路。在马基雅维利看来,就连这种灾难也是一件好事,也就是说能获得一种认识:

在一个很久以来就已经放弃人道、诚实和宗教的国家,惨无人道、阴谋诡计和没有信仰使一个新的统治者获得声望。相反的,在惨无人道、阴谋诡计和没有信仰只不过得逞一时之处,人道、诚实和宗教就有用武之地。因为就像苦味食物妨害口味,甜味食物有伤口味一样,当人们在抱怨坏事时,他们又后悔得到了好处。[4-aq]

换句话说,在政治当中没有随时随地都有效的美德。只有效果才决定哪些手段合适,哪些不合适。如果人们很久以来都习惯于独裁的暴政,温和的统治者就必然毁灭,因为他那些臣民只懂得暴力的表达方式。在这种情况下,控制邪恶就成为改变这种状况的前提。一个实行残酷统治,以便使人们通过这种方式习惯新的、更美好的人道法律的统治者,不应当受到指责,而应当受到赞扬。因此,宽容、善良、坚强、克制和正义这样一些教会用来教育当权者的传统美德,作为死板的守则对政治不适用。但这并不排除它们适合某种状况,譬如适合一个在国内还继续保留着对一位仁慈统治者的记忆的国家。马基雅维利凭借这种思路,开始重新估定道德价值,这种重新估价在几个月之后就已经得出结论。

马基雅维利对索德里尼的评判是这样确定的:

在皮耶罗·索德里尼死去那天夜里,

他的灵魂来到地狱入口。

普路同却大喝一声:你要在这里面干什么?笨蛋,

上去,到地狱边境,到别的孩子那儿去。[4-ar]

在这位旗官不光彩地从佛罗伦萨出走十年之后,马基雅维利给他写了这则毫不妥协的讣告。按照马基雅维利的说法,伪君子升入天堂,精力充沛的政治家则相反,进入地狱。可是在阴间的勇敢者和强大者中,没有给索德里尼保留荣誉席位,他走到地狱边境,未接受洗礼的基督的孩子们就待在这里。在马基雅维利看来,他昔日的上司在回顾时缩小成一个模模糊糊、不懂得时代征兆的人物形象。这种评论有一点自以为是。当然,索德里尼直到最后都在幻想中摇摆,最终让马基雅维利所要求的那种virtù——与决断力和远见结合在一起的勇敢——丢失。不过,他由于悄无声息地离去,却使佛罗伦萨免遭一场血腥的屠杀。再说,也是马基雅维利这位使节本人劝他依靠法国——正是这种依靠导致“宽宏大量的政府”垮台的后果。认识自己的错误,或者甚至作自我批评,不是马基雅维利的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