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深渊之路
在如此众多的使命中,马基雅维利证明自己有发表令人厌烦的见解的勇气,而且毫不畏惧地告诉他那些委托人严酷的事实,没有任何美化。但为什么他在法国显示出另外一副面孔,给皮耶罗·索德里尼和十人执政委员会所写的,都是他们想要从他那里听到的东西,亦即除了同法国拴在一起,没有别的选择余地?在旗官的兄弟索德里尼枢机主教和佛罗伦萨上层的大部分人看来,这种调整肯定是出于纯粹的经济原因:索德里尼在法国占有很多肥缺,那些商人和银行家同里昂保持极其重要的商务联系。索德里尼本人使自己的政治命运同法国结下了不解之缘。这种情况也适用于无数继续相信萨伏那洛拉预言的佛罗伦萨人。
可是所有这一切对马基雅维利都不适用。他必然明白,他担任第二国务厅长官这一职位取决于这个宽宏大量的政府的继续存在。他被美第奇那些人视为狂热的共和主义者,他能指望从对他们有利的颠覆活动中得到的,只有损失。所以,他为了自己的切身利益,必须竭尽全力去保存这个现有体制。他的第三次法国使命的实际结果显得越发不可理解:闭上双眼,通过!迄今为止,所有使得政治思想家马基雅维利出类拔萃的东西,即心理方面敏锐的目光和对历史经验的客观运用,现在他都不屑一顾。
马基雅维利以前同路易十二会晤时已经强调过多少遍,这个吝啬的君主推行极端自私的一种目光短浅的政策,因此佛罗伦萨别指望从他那里得到任何好处。这个客观的预言在这段时期总会一再得到证实。所以只能是这个结论:甚至按照诸如尼克洛·马基雅维利这样一种非传统的看法,传统势力在政治和健康危机时期也是不可抗拒的。更何况,马基雅维利同很多有独创性的思想家一样,可能冒沦为他自己那些信条的俘虏的风险:尽管有各种各样的军事成就,西班牙不算,因为它算不上。西班牙不算,因为它背离古罗马那些永远适用的典范。伟大的船长走过的行军之路,罗马从未走过。大师级思想家马基雅维利不认可的东西,也就不能存在。
马基雅维利对法国的判断,还得到了他青睐的朋友们支持。就连弗朗切斯科·维多里在1510年8月写的一封信中,也表现出对尤利乌斯二世这位被他称为暴怒的战争狂人的政策的无可奈何。与此同时,他也表明这个教皇马上就会被赶出罗马的希望。如果他要同法国国王打仗,那他失去的东西肯定要比这个国王失去的要多得多。这封信显示出佛罗伦萨共和国的政治和知识精英对教皇统治的看法:作为被其他政治势力环绕的政治势力,必须容忍政治权力斗争的严格规则。马基雅维利认为,尤利乌斯二世竟然肆无忌惮地将宗教当作统治手段,指望得到救世主代理人的津贴。佛罗伦萨上层同马基雅维利的认识不一致。就连罗贝尔托·阿奇亚奥里那些信也表明了这一点。此人最后做了这种令人不愉快的事情,作为共和国的正式大使被拽往法国宫廷。就连他都完全寄希望于与法国的同盟,而且祝马基雅维利获得成功。
我记忆犹新的是,在您归来后,卡萨(Casa)、弗朗切斯科和卢伊吉接您到家,摸您的底,把您带进大教堂,以便在那里许愿。我要提醒您:您获得的声誉越多,您就越受尊重。[4-n]
这是贵族同秘书马基雅维利交往时典型的说话方式:亲切友好、拍拍肩膀,但与此同时又有些勉强。紧接着,又以恰如其分的降尊俯就,出一个好心的主意:必须怎么做,才能往上爬。没有任何别的使命会比那种把人领向深渊的使命,给这位第二国务厅长官带来更多声誉的了。
只能听到绝无仅有的一种反对声音。
你的那些信在这里使所有的人都哈欠不断。人们考虑来考虑去,却什么事也不做……可是我们的情况只能像昆提卢斯(Quintilius)[4-o]所说的一样:没有幸福,没有名誉,我们将成为对胜利者付出的代价。[4-p]
这就是第二国务厅长官的一位同事得出的结论,这位同事不愿说出自己的名字。马基雅维利那些信使收信人哈欠不断的情况很可能意味着,这些信证实了这个主宰政治的阶级那些事先想好的看法。可是这些信以及这位匿名的写信人不久就会引起巨大的灾祸。大人物和聪明人没有看到的东西,小人物看到了。可是他们不敢公开说出自己的担忧。怀疑法国是忌讳。所以马基雅维利要对这些“幻觉”保守秘密。看来他明白这些“幻觉”来自何人。
在公使馆官员的紧张工作之后,外交官马基雅维利就想写诗。虽说才过去五年,他已经写出第二本《十年诗》。这本诗集以意大利的政治史,特别是从1504年到1509年佛罗伦萨共和国的政治史为素材。正如已经在第一部硕果累累的诗作中做过的那样,作者的立场甚至在这第二部《十年史》中也主要是传统的。
在意大利发生的
王国、政权和国家的变化,
由神的意旨事先注定,
我要讴歌。[4-q]
按照这种说法,尤利乌斯二世的无名怒火也是神的意旨,对这种无名怒火使用了最阴暗的色彩来描绘。
这时,教皇尤利乌斯
无法抑制自己的狂暴性情,
让教会的旗帜迎风飘扬。
怒火满腔、大发雷霆,
他恶语伤人,首先攻击
教皇国占有的那些国家。[4-r]
然后,第二次恶言攻击——读者不能不这样推论——是为佛罗伦萨保留的。可是就连意大利的其余强国也遭到批评攻击。高傲自大的威尼斯人在阿尼亚德罗战役中学会了谦卑。按照马基雅维利的说法,但愿这对其余执政者也是一个教训。由于被权力欲弄得晕头转向,他们会成为幸运女神的玩物。
停止,你们这些神情傲慢的高傲者,
你们这些手执权杖、头戴王冠之人,
没有未来![4-s]
听从能预言这一未来的马基雅维利吧!
如果聪明和谨慎能使人
看出弊病并消除弊病,
那上苍就会失去很多权力。[4-t]
起初看起来具有基督教精神的东西,在历史讲述过程中越来越染上异教的色彩:幸运女神在天国统治,但并非拥有无限权力。明智和计划周密的政治能使她停止恶劣行径。1510年,她就在经受这一考虑,这首未完成的诗给予这一回击:作为意大利舞台上唯一的政治活动家,这位法国国王显示出正面形象。
在马基雅维利返回故里后不久,事态很快就已表明:通过佛罗伦萨的斡旋来调解教皇与国王之间的纷争的所有指望都是徒劳。1510年10月,尤利乌斯二世将在意大利的法国军队将领逐出教会。这时,他留在博洛尼亚,以确保教皇国北部地区的安全,协调从那里出发的进一步的军事行动。随后不久,教皇重病缠身。星占学家和医生都预料或者说得更确切些,预言他即将死去。可是他们估计错了。这个意志坚强的白发老人恢复了健康,越发怒气冲冲地投入到战斗之中。如果尤利乌斯二世在博洛尼亚与世长辞,尼克洛·马基雅维利那些主要著作极有可能永远也不会出现。
但是冲突就在不断地尖锐化。路易十二让他的军队向博洛尼亚推进,为此,教皇在一份致欧洲基督教主教的公函中,严厉谴责他是基督和教会的敌人。刚一康复,这位最高级的大祭司便披挂上阵,亲自参加进攻位于费拉拉的米兰多拉要塞的战役——该地的阿方索公爵站在法国一边。使他周围的人感到惊异的是,他于1511年初在冰天雪地中走在他军队前面,向北方进军,身披士卒铠甲在营火旁过夜,而且作为第一批队伍中的一员,爬过城墙缺口,进入这个占领地点。然而大炮并非他唯一的武器。2月,尤利乌斯二世马上就任命八个新的枢机主教。他们在政治上顶替不久前站到法国国王一边的五个枢机主教。可是对费拉拉的继续征战失败了。教皇不得不往后撤,法国人在向前推进。1511年5月23日,法国人占领博洛尼亚。乔凡尼·本蒂沃廖又返回这里,让人将米开朗琪罗[4-u]五年前作为教皇的胜利象征铸造的教皇青铜塑像熔化。不久,博洛尼亚人就在公共广告场所看到海报,这些海报宣布于1511年9月1日前往比萨召集高级神职人员大会。
路易十二第一个打出他那臆想中的王牌。按照他的委托,九个枢机主教请求欧洲权贵支持在比萨召开的这次宗教大会,并要求高级教士出席这次大会。在这件事情上,他们依据的是康斯坦茨高级神职人员大会(1414—1418)的决议。这次大会责成教皇们定期召开宗教会议,他们要受这些会议监督并有责任向会议解释自己的所作所为。当然,庇护二世(1458—1464)已经将这种力量对比再次颠倒过来,而且宣布教皇对教会拥有无限权力的尊严。可是对这一情况的记忆——在康斯坦茨有三个教皇被免职,高级神职人员大会选出一位新的教会首脑——却不会消失。法国国王这一着妙棋之所以巧妙,是因为重要的人文主义学者和好久以来教会内部各式各样的革新运动都要求召开一个改革宗教会议,这次会议应当消除教士和“灵魂医治”当中多次为世人诟病的弊端。因为路易十二可以指望在欧洲公众中引起积极反响。对于明智的观察者来说,当然很容易就看清,对宗教改革的呼吁只不过是玩弄政治手腕的借口而已。
尤利乌斯二世被逼向绝境。据圈内人所知,他是通过贿赂被选上的,所以引起争论。此外,远征米兰多拉也给他的声誉带来严重损害。这位身披沾满鲜血的铠甲的救世主代理人是法国方面的一个极为有效的宣传题材。博洛尼亚丢失,教会分裂,尤利乌斯二世再次身患重病。马基雅维利关于到夏天教皇就会被迫屈服的乐观估计看来已经得到证实。但是他也写明,教皇的实力地位是牢固的,因为虔诚的欧洲认为这种地位来自上帝本身。此外,他还把尤利乌斯二世描述为一个着了魔的狂人,这个人在名誉面临危险时决不放弃。这一判断也在陷入绝境的关头得到证实。
教皇在看似毫无希望的境地,找到了这个唯一正确的对策:他自己召开一次宗教会议,而且前往罗马,进入拉特兰宫[4-v]。他用这种办法使忠于法国的枢机主教集会在召开之前就落了空。现在,整个欧洲的天主教神职人员必须决定,哪个宗教会议是合法的。在做这番权衡时,所有的人都反对比萨,支持拉特兰宫:尤利乌斯的宗教会议可以为自己提出传统权力和宗教权力的权威。此外,那些选择法国国王的枢机主教和高级教士都不能不估计到最严厉的报复措施。就连历史经验也明确显示应当支持教皇所发起的宗教会议:从罗马分裂出来的念头在之前两个世纪被证明是行不通的。就像偏离官方立场的异党分子都必然遭到唾骂一样,所有的“教会分立(论)者”(搞分裂的人)不是作为异教徒遭到迫害,就是作为遭到孤立的某一教派人士终其一生,在最好的情况下作为有悔过之意的罪人,回到能使其单独升入天堂的教皇教会的怀抱。
所有这一切都预兆那些“比萨派”枢机主教,因而也预兆佛罗伦萨情况不妙。只是共和国怎么能够同意,这次法国主导的宗教会议偏偏要在一场没有得到法国重大帮助的十五年斗争之后刚刚才收复的比萨召开呢?难道阿尔诺河畔那些贵族不明白,他们这样做会大大激怒梵蒂冈这个暴躁的白发老人?
马基雅维利从布卢瓦要求佛罗伦萨迅速作出明确决定。这个决定现在已经作出,而且它就像马基雅维利急迫劝说的那样。凡是说到“法国”的人,也必须说到“比萨”。路易十二要在比萨召开这次宗教会议,就是要把刀架在他那个在罗马的对手胸部。因此佛罗伦萨必须逆来顺受,这使得那些负责人越发感到毛骨悚然。
尼克洛·马基雅维利在这个棋盘上重新成为一个兵。法国国王决定战略,共和国秘书必须前行。还在1511年5月他就已被驱使着进入山岩上的摩纳哥城堡。出身于与之同名的热那亚高贵家族旁系的卢西亚诺·格里马尔迪在那里作为“城邦主”指挥着一个海盗基地。对于这个同法国拴在一起的海上拦路抢劫的骑士来说,由这位第二国务厅长官作为大使完全够了。这是马基雅维利唯一一次可以用这个夸大的头衔来打扮自己。他被要求同格里马尔迪签一个协定,该协定保证这个海盗能自由使用那些托斯卡纳港口。可是在最后关头,十人执政委员会再三考虑,改变了主意:这样一个联盟违反基督教的航海规则,会损害共和国的名誉。因此后来给马基雅维利派来一位宣布原来指示无效的信使。尽管如此,这位“大使”还得忍受这次既劳累又难堪的摩纳哥之旅。他遵命在没有签下“商务协定”的情况下返回佛罗伦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