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马克西米连皇帝身边

在收复博洛尼亚之后，这位第二国务厅长官可以有整整一年之久忙于他在佛罗伦萨的公务。有关他私人事务和家庭生活的消息像往常一样少得可怜，因此关于马基雅维利的家庭在这段时间继续壮大一事，大多只能从书信来往中推断出来。在第一个孩子贝纳多出生一年之后，玛丽埃塔于1504年10月底生出第二个男孩，名叫洛多维科；直到1520年初，又有三个名叫圭多、皮耶罗和托托的男性后代以及女儿巴托洛米娅——又名拉巴奇纳（La Baccina）——相继出世。在所有孩子当中，圭多毫无疑问是父亲的宠儿，他性情温和，专心致志于学业，而洛多维科有暴力倾向，时而触犯刑律。圭多在佛罗伦萨乡村地区作为一个村庄的虔诚教士终其一生，而好斗成性的洛多维科则作为商人在地中海东部各国和地区一事无成。尼克洛的男性后代注定不会有职业上的成就和社会地位的升迁。为此，他的女儿巴托洛米娅嫁入了有名望的里奇家族。她的一个孙子致力于这项任务：去整理在此期间名声远扬，或者说得更准确些，是声名狼藉的外曾祖父的遗著，让欧洲的读者能接触这些作品——倘若人们能指望后代从宗教、伦理道德和政治的角度阅读这些文章。

马基雅维利家里是怎样持家的，可以从几封信中弄清楚。他们家族那份面积不大的地产仅够支付柴火、醋和酒钱——至少可以部分自给自足。可是，这并非那些经管人报告的唯一收益。经管人当中有一个人将一头幼熊带进别墅，受马基雅维利委托，这头幼熊在那里得到饲养，而且长得很壮。诸如从前洛伦佐·德·美第奇这样一些高贵的主人都保有猛兽动物园，以便凭借那些具有异国色彩的猛兽，给这些动物园的参观者留下深刻印象。很可能，马基雅维利在用他的熊十分滑稽地模仿那类炫耀行为。

1507年7月底，终于可以祝贺这位第二国务厅长官全面康复了。他的这种小病很可能也是由一次政治上的失败引起的。6月19日，他被选为派驻罗马皇帝马克西米连身边的共和国代办，可是这一任命没过几天就撤销了。对于撤销第二国务厅长官新任职务一事，官方给出的理由是：佛罗伦萨派驻帝国首脑身边的代表必须来自头面人物圈子，以便在这样一个有名望的宫廷为共和国争得荣誉，同时也通过这次使命为代表本人挣得荣誉。对此，马基雅维利所有高超的智力技巧都不起决定作用。不过，同时代人已经在猜测这种冷落后面隐藏着别的动机。在旗官皮耶罗·索德里尼的敌人眼里，马基雅维利被视为旗官的驯服的宠儿。毫无疑问，宣布对第二国务厅长官的新任命无效使萨维亚提及其盟友感到心满意足。

此外，在国内政策方面，派出公使馆官员前往德国一事尚有争议。总而言之，如果要同帝国首脑建立外交联系，倘若真是这样，又是为了何种目的？有谣传说，马克西米连打算来一次意大利远征，以便能在罗马登基称帝，这同时也是为了增强帝国在“意大利王国”的权力。至少从理论上讲，就连佛罗伦萨也是“意大利王国”的一部分，所以很希望得到有关国王的目的的详细情报。此外，为了最后收复比萨，共和国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更加依赖外国势力的支援。派出公使觐见皇帝的不利之处是，马克西米连在短期调解之后，又同法国国王闹翻了。同以往一样，不和的金苹果^[3-dc]还是米兰。皇帝不承认法国在伦巴第的统治地位，而是继续庇护斯福尔扎家族。路易十二会对佛罗伦萨向他的敌人寻求帮助一事作出何种反应呢？可是马克西米连显而易见的银钱短缺让比较密切的关系出现了问题。在德国，人们很久以来就怀有意大利人都腰缠万贯的不真实想象。因此，不能不考虑到，要去面对那些过分的经济要求。这位哈布斯堡皇帝作为政治家，并未享有更好的名声，他被视为反复无常、难以捉摸。凡是同他结成盟友的人，都有可能遭遇在一个总是缺钱的冒险家身边，被卷进难以预测的风险中的危险。对于小心谨慎、节俭成性的佛罗伦萨贵族来说，这种想象并不诱人。

典型的佛罗伦萨式和解终于实现。共和国派出一位代办觐见皇帝，可是授权有限。使节弗朗切斯科·维多里应当代替马基雅维利，踏上前往蒂罗尔的旅途。此人是一个出身高贵门第的贵族，却既不是索德里尼派成员，又不是它的敌人。他比马基雅维利小五岁，在共和国的派别斗争中态度克制，被视为权威。可是他没有任何外交经验，无法控制那个德国人。这很快就引起了麻烦。维多里刚在蒂罗尔与那位皇帝会面，他就已经说出一句又一句不吉利的话，说什么马克西米连可以指望得到所有重要的帝国诸侯的支持，可以获得一大笔钱，可以用这些钱来招募一支令人望而生畏的军队，征服意大利。为了自救，佛罗伦萨必须尽快接受帝国首脑的那些经济要求。这位看来受到皇帝巧妙宣传影响太大的佛罗伦萨代办传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消息就是这样说的。

马克西米连有何打算，威胁实际上有多大？与此同时，他提出了甚至在索德里尼的敌人眼里也无法回避的问题——派出能完成既尴尬又已经走入死胡同的使命之人马基雅维利前往德意志，而且是尽快派出。官方的说法是，只是要马基雅维利给维多里带去新的指示，可是这种事只需要委托随便一位信使就能完成。其实，他们是要这位第二国务厅长官充当暗探和顾问。他不仅要研究具体计划，而且还要研究马克西米连的性格，考查他的结盟能力，以此帮助他的“上司”维多里估计这难以看透的政治状况。

事不宜迟，所以马基雅维利于1507年12月17日动身，开始一次遥远的冬天之旅。积雪覆盖的道路、疲惫不堪的马匹、堵塞的关口和持续不断的缺钱使这次旅行变得十分艰难。由于长期令人讨厌的天气状况和没有把握的交通联系，旅程变得异乎寻常：马基雅维利穿越米兰公国——在那里由于面临法国人的检查，他销毁了自己得到的那些指示——前往日内瓦，然后再从那里继续前往蒂罗尔南部。这是一条既费时间又费钱的弯路。可是马基雅维利却把坏事变成了好事，这位共和国外交官把所有这些中途停留都用来调查当地的风土人情。此外，使他特别感兴趣的是瑞士联邦的政治和军事状况。瑞士联邦最近三十年由于引起轰动的战胜勃艮第公爵和马克西米连引起注意。就连这一点也是维多里对皇帝所作的片面估计所忽略的一个因素。1508年1月11日，马基雅维利终于迟迟到达博岑。他同维多里和皇宫宫廷侍从一起，从那里继续前往位于康斯坦茨的帝国议会。^[3-dd]

尽管任命这两位佛罗伦萨代办伴随着各式各样的政治阴谋，但是维多里和马基雅维利却配合默契。确实，他们从合作中产生了终身的友谊，甚至在1512年之后马基雅维利失宠，维多里则步步高升，成为美第奇家族一位最有影响力的顾问时，这种友谊还能持续下去。在当时的佛罗伦萨，友谊意味着相互帮助。这样一些“朋友”既可以相互支持，同时也可以彼此相轻。毫无疑问，在马基雅维利和维多里这里，却是相互尊重、钦佩不已。可是两人之间社会等级差距造成这样的后果：马基雅维利后来不得不作为请求者，出现在他的朋友面前——也就是扮演那种他深恶痛绝的角色。

维多里完成在马克西米连那里那些共同使命时，毫无怨言地接受马基雅维利占压倒优势的经验，让他同十人执政委员会保持书信往来。但是，在对马基雅维利的洞察力钦佩不已的同时，这位贵族在智力方面并不比他的秘书稍逊一筹。维多里在阐明对事物的一种独特看法，他用自己客观的实用主义和使幻想破灭的怀疑，纠正第二国务厅长官那些有时过于大胆的理论。所以，马基雅维利发自德意志的通讯报道虽然可以视作他自己的评价风格，可是这种评价毫无疑问是经过同维多里反复讨论后过滤和提炼过的。

这两个佛罗伦萨人从具有异样色彩的外国有什么可以报告的呢？对于另一个人，他们都只说好话：维多里——马基雅维利在1508年1月17日的第一份公函中这样写道——在宫廷受到很高评价；他的伙伴由于那些歪曲报道受到损失的名誉也因此得以恢复。在有关马克西米连的肉中刺——瑞士联邦的情报难以弄到时，此人就更感歉疚。马基雅维利报告说，他在留宿希特兰德的弗赖堡时，同一位级别很高的政治家和高级军官谈过话，此人也很精通意大利政治。他那些有关瑞士状况的第一手情报内容如下：这个联邦由十二个各自独立的州组成，这些州定期碰头，作出共同决定，显得十分封闭。当然，它们现在受到法国人的金钱收买，法国人的金钱会毒化联盟中的气氛。在格劳宾登州和瓦莱州还有“另外两支瑞士人”，他们与现在的联邦也关系紧密。

在一份外交报告中有很多都是国情介绍。佛罗伦萨那些委托人特别想知道所有这一切，这是毋庸置疑的。但是在马基雅维利眼里，这种风土人情知识与具体政策有关。一方面，瑞士联邦公民在逼迫马克西米连；对这一点了若指掌，就可以将他那些要求限制到切合实际的程度。另一方面，他们又同法国结盟，这一点能在欧洲政治中赋予路易十二一种明显的优势。然而，瑞士联邦公民很久以来就有某种尽善尽美的东西——这也是佛罗伦萨人在马基雅维利那些思想指引下，现在才刚开始试验的东西——一支有战斗力、经过战斗考验、战无不胜的国民军！

然而马基雅维利真正的任务却是给佛罗伦萨人说明马克西米连是个反复无常的皇帝。就是在这方面，这位四处流浪的使节也引入了各式各样的调查，而且相当深入，以至于他的求知欲也引起了其他人注意：你想在两个小时之内知道我在好多个月中都没法打听到的事，萨伏依公国大使反驳他道。马基雅维利的本性正在于这种不可识别性，或者说得更确切些，正在于这种复杂性。因此，在对自己进行任何性格判断时，马基雅维利预先发出了真诚的告诫：

我不知道之事，我就必须去猜。我说这一点，不是因为我缺少勇气或者缺少完成您所委托的这一任务的自信，而是为了强调这一使命的困难。因为没有人能胜任这一使命，除了出现偶然之外——除非他是先知。^[3-de]

这一无法完成的使命就是事先看出马克西米连有什么意图：他会向罗马还是向威尼斯进军；或者说先向罗马，然后再向威尼斯进军——要不然两者都不是？这个哈布斯堡人同威尼斯有争端，他很想在罗马加冕称帝。他会作何决定，这种事——马基雅维利通常都这样暗指他所请教的那些“消息灵通人士”——就连马克西米连那些亲信都不知道，因为看起来这位执政者本人都弄不清楚。所以，甚至连一个看起来要简单得多的问题都只好不了了之：“所以人们根本就无法评价他是强还是弱。”^[3-df]

向人类观察者马基雅维利逐渐显示出来的这个答案就是：这位皇帝两者兼而有之。

这位皇帝有很多优秀士兵，对此没有人质疑。相反，值得怀疑的是，他怎么能把他们集合在一起。因为在服兵役时，他只有凭借金钱的力量才能留住他们，但是如果别人不帮他，他的钱绝对不够，而这种事又总是不保险的。此外，因为他花起钱来太大方，所以他困难重重……可是如果慷慨大方不能带来任何东西，就毫无用处。就他的政府而言，人们不可否认的是，他有责任感，是一个优秀的军队司令官，他不知疲倦，经验丰富。他通过这种方式，享有比一百多年来他所有的前任都更高的威望。但与此同时，他却是一个过于好心、过于仁慈，因而也是一个易于受骗、易受影响的君主。^[3-dg]

剩下的一部分使命就是讨价还价和推测猜想。马克西米连花起钱来是这样挥金如土，他对这个想象中的金色城市佛罗伦萨提出的要求是如此毫不容情。就此而言，马基雅维利得到的那些指示显然是无可指责的。两位使节的回旋余地是在三万到五万杜卡特之间。如果马克西米连向罗马进军，城邦政府就准备支付这么多钱。维多里和马基雅维利就像精明的商人，开始时出价低，然后再按需要提高出价。据说，佛罗伦萨共和国为此要求确认自己的全部所有权和主权，亦即它的国家主权。而事情还并非到此为止：它要马克西米连在前往罗马加冕途中，顺便去比萨走上一遭，收复这个犯上作乱的城市！

但是，如果这个要求被证明是不现实的，这两位代办也可以放弃。这种事很快就见了分晓：马克西米连不准备为佛罗伦萨人火中取栗。在他眼里，所提供的款项数额太少。因此马基雅维利不得不使用他驾轻就熟的叫苦不迭手法——佛罗伦萨这个业已变穷、债台高筑、好像已经破产的城市再也不可能支付！——这种手法在当时就没有给路易十二留下印象。经过反复商谈之后，这两位使节最后才开出五万杜卡特这个最高价。太少了——马克西米连这样认为——至少必须是双倍。这位皇帝可能要十万杜卡特才会心满意足。可是佛罗伦萨会为这笔款项付出多少钱，看来马基雅维利是毫无把握。因此，他也就难以给共和国提供一个切实可行的建议。无论如何——他作为优秀的爱国者给他的委托人这样写道——他都不能犯下让自己的家乡破产的错误！

经过旷日持久、收效甚微的谈判，时间已经到了春天。可是，无论是维多里还是马基雅维利，都无法为这个美好的季节感到高兴。两人的神经都近乎崩溃，都卧病在床。马基雅维利抱怨排尿困难，害怕膀胱结石——当时死于这种病的中年人最多。不过，这种担心被证实同这整个使命一样，是没有根据的。马克西米连并未向罗马进军，而是攻击威尼斯。但是就连这次远征持续的时间也不长。1508年6月，停战就已经是决定了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