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基雅维利的军队
马基雅维利受共和国委托的下一趟差使于1506年初把他带进穆格罗。这个佛罗伦萨山地省的居民被认为特别健壮,所以也被视为优秀军人。在此之后不久,这位第二国务厅长官从卡森蒂诺河谷报告说,该地的居民同样被视为特别能打仗。因为两次行动的目的都相同:仔细观察和招募新兵。
武装自己的臣民是一个既古老又有争议的理念。在许多许多年前,佛罗伦萨将一支由市民组成的军队派往前线。可是随着14世纪军务的职业化,招募商人、手工业者和店铺主人被证明不再具有竞争力。一些日益加剧的政治顾虑节外生枝。统治共和国的贵族势力越强,武装中等阶层肯定也就更危险:这样就势必会由极微不足道的争吵酿成一场内战。与此相反,雇佣兵队长及其士卒却是比较小的祸害。意大利所有的当权者在16世纪初都对此达成共识。
只有马基雅维利有不同看法。一个秩序井然的共和国用不着对国民军队伍有丝毫恐惧,却能够对它有很多期待。罗马用武装起来的市民征服了世界。总而言之,在罗马服兵役的只有市民。为什么这种事在佛罗伦萨就不可能呢?可是在这一点上那些执政者不好商量。所以,他们就不得不在他们那个秘书的一份呈文中听到一些严酷的真相。
谁都知道,每个帝国、每个王国、每个侯国、每个共和国,甚至每个对别人发号施令的人,往下直至一条小船的船长,都必须拥有正义和武器。说到正义,你们有也不多,说到武器,你们一无所有。在这里,也就是通过一部按规定决定和坚持的征兵条例,你们就既可以得到这种东西,也可以得到那种东西。[3-cr]
按照佛罗伦萨自己的评价,它是政治领域最好的共和国。可是按照它那第二国务厅长官的级别顺序,它还出现在近海捕鱼的渔夫后面!这就是马基雅维利的政治教育学:批评是为了鼓励,使劲触动屈辱的创伤是为激起健康的抱负,然后指点通往政治和军事福祉之路。
“大事开始时必须做得十分小心。”[3-cs]他在同一个专题报告中的行为准则就是这样。因此,大规模的军事改革应当从小地方开始,即从挑选出来的乡村属地的某些区域开始。这些地点必须仔细挑选,因为它们相互之间势不两立。按照马基雅维利的估计,城邦领导集团之间导致灾难的裂痕从那些村庄横穿而过。几乎没有一个村庄不公然报复邻村——事关耕地和草地的边界划分或者是有关名誉的问题。谁不阻止这种对抗,谁就不能组建有战斗力的国民军,而只会结成匪帮。为了更好地监控这次大胆尝试,不要征召边远省区的居民,而要征召佛罗伦萨近邻的臣民入伍。就是说,小心为宜,稳健的怀疑比盲目的信任好。马基雅维利的怀疑就在于此。
如果说古罗马人能够训练出优秀的士兵,那么在当今的托斯卡纳也必须做到这一点:只要颁布合适的法律,随时都可以重现罗马共和国的成功历史。这个观念激发了马基雅维利的希望。他简直是以宗教的热情相信,人可以通过正确的教育来塑造。在马基雅维利的军事改革计划中,结果将是:将人类具有破坏性的利己主义转变为集体的爱国主义和英雄气概。这里的教育手段就是纪律!新型国民军要么有纪律,要么毁灭。纪律就是习惯问题,习惯可以通过训练养成。共和国征召入伍的新兵兵员要经过十二到十六次必不可少的操练,然后才能募集到阅兵的数额,也就是总共有五千人的三十面军旗队列。此外,每一支队伍都应当在一面自己的旗帜下服役,按照马基雅维利的说法,这样做会增强忠诚和服从意识。就连教士也要插手这种爱国精神的建设工作,劝告人们,凡是遵从上帝之人,都要为佛罗伦萨服务。就这样给那些士兵灌输对共和国的热爱和对共和国伟大的信仰。可是要做到纪律严明,所有这一切还不够。以儆效尤的惩罚会引起国民军有益的恐惧,而这种恐惧也是实现无条件服从必不可少的。古罗马人在这方面做了示范,所以佛罗伦萨人也必须仿效。
可是如果没有任何限制,这种仿效也无法进行。佛罗伦萨人及其臣民现在还不是古罗马人,而要随着时间的推移,才能变成古罗马人。在美好的往昔,那些古罗马军团士兵只为共和国而不为共和国的显要服务,这对于那些古罗马军团士兵来说是理所当然的。在佛罗伦萨则相反,而这一差别要考虑到。因此,不允许现在被任命为军官的任何一个乡村绅士指挥来自本村的士兵。此外,也适用迅速旋转的原则:指挥官要经常调换,以免他们培植亲信,而且也不再允许他们在同一地点任职几年。
如果这种顺利实行的制度在乡村地区适用,那它必然也会逐步在城市里推广,而且是轻而易举就能推广。而您也会在您有生之年看到,按照能力挑选,而不是像眼下这样通过营私舞弊招募的市民士兵有着怎样的区别。[3-ct]
由此可见,马基雅维利从一开始想得更多的并非农民国民军。他的大胆计划是:这种新的军事体系应当彻底改变佛罗伦萨。会从一个讲究有用的关系网的共和国变成一个重视效率和功绩的共和国!这位第二国务厅长官不仅在他的公使报告中,而且也在他关于国民军的呈文中都不得不向他的上司说出严酷的真相。
可是他的体系会正常运转吗?顾虑是明摆着的。问题在于,这些农民士兵到底会不会听外地军官发号施令。就连他们能否做好战斗准备这一点也值得怀疑。藩属地区的居民在佛罗伦萨共和国的政治生活中没有任何发言权,但可能有地区性自由发展空间和特权。而这些自由发展空间和特权受到新的兵役义务限制。在穆格罗和卡森蒂诺河谷,马基雅维利如此掷地有声、指天发誓的爱国主义会来自何处这一问题无法弄清。在好的时期,或多或少乐于接受城邦的统治,遇到危机时,人们就不得不考虑到会有骚乱发生。新型市民士兵的忠诚针对的是他们的家族及其朋友,至多也是针对村庄。一种托斯卡纳的“我们意识”连同对佛罗伦萨共和国相应的忠诚,至多能造就一种心地狭窄的精英。
正如马基雅维利数量众多的预防措施所证明的那样,他对所有这一切都了如指掌。但是与许许多多出于对暴动的恐惧,反对新型国民军的贵族相反,他相信政治教育和军事教育的影响力。这种影响力会使人牢记必要的纪律,这种纪律会再次唤起古罗马的道德及其价值:热爱祖国、自我牺牲和坚强不屈的勇气。至于武装乡村部队之事,马基雅维利当然不会仅仅着眼于古罗马模式,而是把古罗马军团士兵的装备与瑞士步兵部队的现代武装结合考虑。穆格罗和卡森蒂诺河谷的农家子弟采用这种方式穿上铁铠甲——奥古斯都皇帝[3-cu]就十分喜欢听人给他描述这种铠甲——此外还配有联邦雇佣兵的长矛。这些雇佣兵使用这些长矛,一百多年来都使欧洲的骑兵望而生畏。除了帽子之外,还有漂亮的红白制服——新型的佛罗伦萨军队已经万事俱备。
这位自封军事理论家的马基雅维利作为第一人同这支部队一起,而且是满怀热情地进行操练。各个中队及其教官必然会给人留下引人注目的印象——从好多代人以来就对作战本领很不习惯的地区征召入伍的新兵,和一个更确切地说是体格瘦弱、极其善于辞令、看起来也是极其文质彬彬的书生,在操练中同样姿势灵活。开始时那些困难并未挫伤马基雅维利的热情。就连这个困难都可以迎刃而解。在1506年狂欢节第一次阅兵时,他那些人——人们都相信工作日志记录者卢卡·兰杜奇的记载——在佛罗伦萨露了脸。这次检阅被视为人们在佛罗伦萨这座城市所能看到的蔚为壮观的场景,这位七十六岁的调味品商贩的记录如是说。
这些部队的这位缔造者可以对同胞的认同感到自鸣得意。所以枢机主教弗朗切斯科·索德里尼用恭维到家的口气说:
多亏了您,我们才正确理解了适合我们为祖国福祉和尊严所抱的那些希望的军事体系。别的民族之所以胜过我们的步兵,只不过是因为他们更重视很久以来就被逐出意大利的纪律罢了。您肯定会感到十心满意,因为通过您的手,为这样一项有价值的事业奠定了基础。别中断,继续干下去,实现那个规划,达到所渴望的目标![3-cv]
过了三个季度之后,这位有影响力的枢机主教对马基雅维利更是大加褒扬。
我们确实感到,仿佛这种军事制度是上帝赐予的,因为它每天每日都在成长壮大,尽管它的敌人凶险……按照我们的看法,这个城邦很久以来就没有做过任何一件像这次改革那样正派和可靠的事情,如果这次改革得到很好运用的话。在这里,所有的好人都必须齐心合力。他们不能受那些人迷惑,后者出于自私自利而无视这个置身于新型自由中的城邦的利益。不过,这种新型自由并非人的成就,而是一件上帝的礼物,如果它不受到恶意和无知玷污的话。如果您不想激怒上帝和人,您就应该片刻不停地去进行您在其中起到如此重要作用的军事改革。[3-cw]
由此可见,农民国民军是上苍的一件礼物,每一位枢机主教最后都必须明白这一点。这种过分的颂扬绝非出于无私。旗官和枢机主教的兄弟皮耶罗·索德里尼宣布军事改革为头等大事。因此,所有的好人都是那些支持国家元首的人。相反的,索德里尼的敌人就是共和国的敌人。所以,这封信无意之间流露出,国民军不再导致统一,而是引起了统治阶层之中更为深层的分裂。此外,这种带有恭维性质的威胁在信的末尾清楚地说明,不仅索德里尼的职位,而且还有马基雅维利自己的职位随着这项计划的成功,要么保住,要么完蛋。
幸运很少单独来临。马基雅维利的《十年史》印刷出版,在佛罗伦萨内外产生广泛影响;历史诗的成功如此巨大,甚至还出现了盗版。共和国现任雇佣兵队长——博洛尼亚城邦邦主家族出身的埃尔科利·本蒂沃廖感到自己有责任作一次评论。在评论中,他对作者巧妙的言词和艺术技巧极尽恭维奉承之能事。当然,他这封信以一种充满忧郁的想象结尾:意大利的不幸尚未结束,对此负有责任的不仅仅是幸运女神的妒忌。国家的掌权者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加速国家的失败。
军事改革家马基雅维利新近获得的荣誉具有出乎意料的影响。现在,乡村绅士从四面八方来到他那里。他们请求推荐自己那些才能出众,肯定会无愧使命的子弟,去领导一个乡村中队。尼克洛·瓦洛里从法国寄来一封亲切友好的书信。他在信中对于马基雅维利不再成为他身边的顾问一事,表示他由衷的遗憾。这位有影响的贵族在信中称他是一个“uomo di cerve llo”——一个肯动脑筋的聪明人。这位第二国务厅长官获得这个称号真可说是当之无愧。在一个像古罗马那样论功行赏的共和国里,现在也许应当是他荣升领导地位的时候了。虽然没有附加薪俸,但是国民军毕竟给马基雅维利带来了另外一个官职。1506年12月,建立了一个新的军事指挥机关——九人委员会,他作为农民军队的精神之父,被任命为该委员会秘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