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萨尔·博尔吉亚(2):心理战
这时,尼克洛·马基雅维利再次接受共和国委托,正奔波于路途,而且不是去会见别的什么人,偏偏是去塞萨尔·博尔吉亚那里。在佛罗伦萨,所有的人都再一次围着罗马涅的这位公爵转。耸人听闻的消息在流传:他那些下级将领都背叛他,其中就有奥尔西尼兄弟和维特罗佐·维特利。他们得到这样的结果:同塞萨尔和同法国结盟给他们带来的好处太少。也就是说,他们在路易十二身上证实了马基雅维利的判断:这个国王吝啬,想把一切占为己有。不过在雇佣兵队长眼里,这一点也适用于博尔吉亚家族。现在他们自食其名声的恶果。谁会知道,他本人是否就会成为下一个被蒙骗者、被剥夺者和被谋杀者哩。奥尔西尼家族的对手——高傲的科隆纳[3-av]贵族世家正好有过这样的经验。刚同博尔吉亚家族结盟,就被宣布为上帝和教会的敌人,被抢劫一空,被剥夺法律保护——塞萨尔那些下级将领想要避免这种遭遇。
佛罗伦萨可以感到高兴的是,奥尔西尼家族最后成了继美第奇家族之后的第二号国家敌人。但是作为公使的马基雅维利当然不能说这种话。他得到的那个像往常一样用小心翼翼的口气写成的指示责成他,要使塞萨尔·博尔吉亚确信共和国真挚的友谊。还要继续拼命巴结。马基雅维利要为此转达城邦政府深切的谢忱,因为公爵再也不会让人袭击佛罗伦萨商人——接下来又以必不可少的低三下四请求这位公爵以后签发一张形式上的安全通行证。马基雅维利这次使命的真正目的是搜集情报,并将这些情报尽快送往佛罗伦萨。人们也可以不太友好地将这个外交方式称之为间谍活动,而众所周知,塞萨尔·博尔吉亚要对间谍采取断然措施。因此在他第二次衔命前往迪卡·瓦朗蒂诺时,这位佛罗伦萨公使就不能不引起注意。
1502年10月6日,马基雅维利启程,而在10月7日夜到8日,他已经在伊莫拉同塞萨尔·博尔吉亚进行了第一轮会谈。三年前,这座城市还属于卡特琳娜·斯福尔扎,现在卡特琳娜正在城市新主人的监牢中备受煎熬。塞萨尔的策略丝毫未变:指责对方、恐吓对方和敲诈对方。这一次的格言也是如此。
当维特利家族和奥尔西尼家族的人在坎皮时,他们总会缠住他,要他让他们向佛罗伦萨或者皮斯托亚推进。他们给他说明,这样一些作战行动会获得成功。他从未顺从这些请求,而是上千次面对他们的抗议明示,他决不会同意这种打算。[3-aw]
他也同样向奥尔西尼家族的人说明,让美第奇家族返回佛罗伦萨只会成为禁忌。仅仅出于这些理由,他那些雇佣兵队长都会对他发火。换句话说:他——塞萨尔·博尔吉亚不会在得不到丝毫感谢的情况下为佛罗伦萨献身。现在这种事必须停止。
正如双方都很清楚的那样,这是地地道道令人惊异的谎言。但是这些谎言编造得总是娓娓动听,说什么现在轮到佛罗伦萨走棋了。公爵对共和国的具体要求是,帮助他对付那些叛变的将领,而且是立即采取措施。马基雅维利知道为什么:乌尔比诺群情激愤,该城的居民悼念他们的老邦主圭多巴尔多·达·蒙特费尔特罗。塞萨尔·博尔吉亚居然令人惊异地同意这样做。总而言之,他破天荒第一次承认自己有缺陷——但他也立即着手消除这一缺陷。秘书,您往这儿看,法国国王给我写了这样一些信!他简直是硬要帮助我的那些仇敌,而他们也是他的敌人。不管是对付博洛尼亚还是威尼斯,法国都是我的后盾!但愿佛罗伦萨以此为榜样。我不容许模棱两可或者妥协让步——谁不赞成我,就是反对我。
这样一些长篇空论铺天盖地而来,竟使马基雅维利本人几乎插不上嘴——这是一种异乎寻常的状况。可是正由于这种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他才觉察到隐藏在再三宣称的强大后面的虚弱。这位在夏天还如此盛气凌人的先生为佛罗伦萨商人爽快地签发了护照。不仅仅这个事实暗示他的不安,就连塞萨尔也声称,奥尔西尼家族对他忠心耿耿。在这位佛罗伦萨公使看来,这纯粹是带着某种目的的乐观主义。实际上——马基雅维利这样认为——这位教皇公子根本就不相信他那些下级将领,而这样做也是理所当然的。
1502年10月9日,博尔吉亚家族的敌人在特拉西梅诺湖附近的拉马焦内聚会。与此同时,这显示出受害者、受威胁者和失意者联盟的规模有多大。除了心怀不满的雇佣兵队长保罗和弗朗切斯科·奥尔西尼、维特罗佐·维特利和利韦罗托·达·费尔莫之外,来自佩鲁贾的秦梯利和詹保罗·巴利奥尼[3-ax],来自博洛尼亚的埃尔默斯·本蒂沃廖,甚至连锡耶纳的大力士潘多尔弗·佩特鲁奇的公使也来聚会。来自卡梅里诺的达·瓦拉诺家族和来自乌尔比诺的蒙特费尔特罗家族正在躲避博尔吉亚的人,因此没有到场,但他们当然支持聚会者的愿望。形势已非常明朗:博尔吉亚家族已激起教皇国的大部分地方统治者反对自己。那些受骗者和受压者按照“我们联合起来就强大”的格言,如今公开抛头露面,为他们美好的古老法律,为反对这些践踏这种法律的、厚颜无耻的暴发户而斗争。说到做到。10月中旬,反博尔吉亚联盟的军队已经占领乌尔比诺和卡梅里诺,而且是以世袭统治者的名义占领这两个地方。
由于这种背景,公爵吹的那些牛皮使马基雅维利有眼前一亮的感觉。公爵实际上在寻找依靠,通过我们方面的巧妙对付,在这里可以大有收获,他向佛罗伦萨的报告如是说。但是他没有得到所希望的进行这样一些谈判的授权。佛罗伦萨强调它的友好,但是共和国不会签协定,或者为博尔吉亚派出军队。我们需要自己的雇佣兵来保护我们自己;此外,我们不能在没有法国国王明确许可的情况下走得太远——马基雅维利应当向迪卡·瓦朗蒂诺宣读的佛罗伦萨城邦政府道歉信这样写道。也就是说,这使得他感到不愉快,因为他的对手在大肆进行幸灾乐祸的评论:佛罗伦萨为一个弹丸小国准备的军队太微不足道。你们也许需要一个像我这样不是谨小慎微、巧妙避开困难,而是果断坚决、穷追猛打的将军。在这一点上,马基雅维利同意公爵的看法:此人甚至在紧急关头也充满信心,对事业充满紧迫感。对“犯上作乱者”——他就这样称呼拉马焦内盟军——他只有蔑视。在他眼里,他们都是阴险卑鄙的叛徒,他们很快就会乞求饶恕。
如此之多傲慢自负的信心——就像公爵在10月底所炫耀的那样——马基雅维利对此越来越怀疑。在幕后有事情发生,可是发生了什么事?他甚至怀疑起自己来。在共和国客气地回绝之后,本来就再也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谈判的了,可是这位佛罗伦萨公使并未被召回。尽管马基雅维利恳切请求能返回故里,他却只好在罗马涅耐心等待。这时,他那些委托人的赞扬只不过是一点微不足道的慰藉罢了。
您最近的两封来信如此铿锵有力,显示出如此之强的判断力,令这些信博得极长时间经久不息的掌声。我更为详细地同皮耶罗·索德里尼谈及此事。他也认为,您绝对不能动身(返回)。[3-ay]
这就是对那些过于忠实的国家公仆的报酬。这些人使自己变得不可或缺。他们为此得到的感谢,就是必须比指望的日期还要长久地坚守在他们引人注目的外交岗位上。马基雅维利的任务一如既往:拖延谈判,争取时间——并注意观察!就连塞萨尔·博尔吉亚也心知肚明,这位佛罗伦萨共和国秘书别的事不做,只来设法打听他的真实意图。公爵再也不顾及不能给他提供任何东西的佛罗伦萨。马基雅维利小心对付做得对。
我以我认为合适的方式反驳公爵,在这轮较长的讨论中始终不渝地实施我的策略。这个策略就是要让他坚信,比起信任其他任何强国来,他可以更信任佛罗伦萨。为了达到这一目的,我使他注意过去那些事件:朋友怎样暴露出对他大搞阴谋诡计和大打出手的敌人面目……所以我尽力谋求各种赞美,把自己变成为一个人们可以相信的人、正直的人,同这样的人可以说有关的知心话。[3-az]
这场骗局的目的就是显得老实、真诚。这是一个聪明的策略。可是这样做就能麻痹多猜多疑的塞萨尔·博尔吉亚吗?众所周知,在他宫殿里隔墙有耳。要打听到他的真实意图很危险。可是马基雅维利毫无怨言地去承担这些风险,正如他在1502年10月17日的信中所解释的那样:
我不想耽误告诉您,公爵周围一个最有影响的人士告诉我的事情——按照他的请求,我不能提他的名字。当我谈到当前发生的这些事件时,他指责我,因为我们共和国与公爵之间的协议拖了这么久。[3-ba]
这位伟大的无名之辈不是别人,正是马基雅维利本人。二十年之后,他在他那未来大使指南中摊了他的底牌:人们必须借消息灵通的圈子中一位匿名的第三者之口说出自己的结论,要不然,自己那些委托人不会认真对待这个信息。或者更为糟糕的还是:他们会责备一个敢于主动作出判断的人。
马基雅维利在同一封信中说明他实际上是怎么做的。
在他演讲之后,我觉得情况就是如此。由于他的措辞会使复述扯得太远,他这一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渴望同共和国做成一笔交易。[3-bb]
大使和公爵,两者都同样强调他们的诚意,但彼此都很清楚,他们的话恰似过眼烟云,转瞬即逝。两人都在窥探,透过对方漂亮的外表看上一眼。马基雅维利弄清真相的办法是:首先研究公爵的性格,然后从中推导出他的愿望和目的。如果再考虑政治形势,那就可以限定人们可以估计的策略数量,进而考虑到现实的发展,最后准确地将这一数量确定下来。结论是:塞萨尔·博尔吉亚还想十分巧妙地掩盖他的真实意图,却欲盖弥彰。这是一个值得骄傲的私人发现:本人——尼克洛·马基雅维利揭露了当权者最隐秘的计划。
嗣后,马基雅维利仍然坚持揭露公爵真实意图的权利。所以他用十分怀疑的口气评论塞萨尔·博尔吉亚于10月底能够展示的那种出乎意料的转变。
保罗·奥尔西尼先生随后前往博洛尼亚,今晚返回。有人公开散布说盟邦与公爵之间已经协调一致,只是还要等待奥尔西尼枢机主教同意。可是当我复查这个所谓的协调一致时,我发现能够让我确信其说服力的东西,一点也没有……即使缔结条约,即使像所描述的那样缔结条约,我也不把它当作一回事。[3-bc]
据说,偏偏是骗子冠军亚历山大六世教皇及其在这种伎俩方面几乎不比他逊色的公子会发生突变,成为和平天使,会按照耶稣在山上对门徒教训[3-bd]的精神,不仅要原谅自己受到的冤枉,而且还要把另外一边脸也转过来(任人打)?马基雅维利则相反,认为公爵在不断扩充军备。才在前一天,公爵就派了一个间谍,携带满满一箱战争经费前往伦巴第招募士卒。
此外,我还听到公爵的亲信用手掩着嘴讲奥尔西尼家族的坏话,说这些人是叛徒。当我昨天同(塞萨尔·博尔吉亚的秘书)阿加比托先生谈及此事时,他哈哈大笑,告诉我,这个协议只会拖住这些人。[3-be]
两天前,马基雅维利对塞萨尔·博尔吉亚的性格特征作过如下描述:
凡是观察两方面性格特征的人,都会得出这个结论:这位先生有勇气,交了好运,极其乐观……但这样并不能使人认识到他应当怎样原谅曾经受到的伤害和过去那些伤害他人的人应当怎样摆脱他们的恐惧。[3-bf]
这样论证的逻辑性令人信服。但是为什么没有人看到这一点呢?
我几乎无法相信,其他那些人会对这种假象视而不见——这真是难以理解。[3-bg]
尽管马基雅维利是独自一人站在广阔的田野上,但是他的判断却是肯定的:这种所谓的和解是一个圈套,通过同从前的叛乱者结盟,佛罗伦萨只会输掉。一个像塞萨尔·博尔吉亚这样的政治活动家分析政治形势、其对手的心理、他那些盟友的兴趣,然后从这些因素的总和中得出按照他的观点必须要做什么这样一个结论。但是政治哲学家马基雅维利除此之外,还必须跨出决定性的一步:他必须闯进塞萨尔的内心深处,认清他的本质,由此推导出对他而言,好像是必不可少的东西。因为按照马基雅维利的说法,有种种臆想的必然性和真正的必然性。前一类必然性是一些幻觉,会导致不幸;只有后一类必然性才会成为政治行动的真正法则。1502年10月和11月,马基雅维利取得这样的结果:在迪卡·瓦朗蒂诺事件中,主观和客观必然性相互交织。塞萨尔·博尔吉亚只能这样做,因为他过去是什么样的人,现在也是这样的人。如果他想要获得成功,就没法不这样做。这是在奉承公爵,却更是在奉承认清这些规律性的马基雅维利本人。
他的最后判断已经在1502年10月23日确定下来。
尽管我只记下我们会谈的一半,您现在仍然可以充分了解公爵这些话的意思。这样,您就可以更仔细地观察说出这番话的这个人,用您一贯的洞察力作出评判。就他的政权而言——我有机会从近处研究这个政权——它只不过是交了好运而已。就是说,他的强权建立在这种可靠的判断基础上:法国国王用军队支持它,教皇用钱扶持它。然后,还有一件事也并非无足轻重,而这就是它对手的犹豫不决和优柔寡断。[3-bh]
几乎没有比作为外交官更能模棱两可地传递信息的人了。马基雅维利首先对他那些委托人的洞察力鞠躬致意,以便让响亮的耳光接踵而来。总而言之,佛罗伦萨人由于自己的恐惧和拖延策略使得这位教皇公子变得狂妄自大。实际上这位仁兄依赖幸运女神和法国,因此比靠碰运气的人好不了多少。
对于塞萨尔·博尔吉亚来说,1502年12月底就已经出现紧急情况。当时,法国军队从罗马涅撤退。难道说公爵不再需要法国军队,最终要在军事上自立了?或者说,难道他在这么多次擅作主张之后,最终在笃信基督教的国王那里失宠了?马基雅维利犹豫不决,反复掂量,他认为教皇公子已经一蹶不振:塞萨尔如果没有路易,至多还有过去打击力量的一半和过去威望的三分之一。而公爵的下一着棋又提高了他的身价。他让人将在粗暴方面与他旗鼓相当的对手唐·拉米诺处死。拉米诺在罗马涅那些被占地区进行清洗,这意味着,清除那些反对派领导层,采取严厉措施,维护法律和秩序,采用这种方式来强化塞萨尔的权威。通过让人将拉米诺的头砍下这种方式,他便可以一箭双雕:在展示自己的权力的同时,也表明,他反对拉米诺的强硬措施,以此讨好百姓。
然后,随之而来的是马基雅维利事先就预料到的大规模突然行动!公爵邀请自己的下级将领于12月31日前往塞尼加利亚参加和解会晤,结果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都到了。那些刚才还那么桀骜不驯的下级将领就像羔羊一样,乖乖地小跑着,跑进屠宰场。塞萨尔·博尔吉亚只需要把他们都集中起来。他让人在当天夜里将维特罗佐·维特利和利韦罗托·达·费尔莫扼死,让弗朗切斯科和保罗·奥尔西尼作为人质保住性命——暂时保住性命。马基雅维利感到欢欣鼓舞:他保住了法制!可是塞萨尔·博尔吉亚感到的喜悦还要大得多。在这个戏剧性事件之后不久,深夜,他让人把马基雅维利叫到身边。现在,在感情洋溢的时刻,他破天荒第一次毫不掩饰地讲话——这种兴奋状态使得谈话变得既啰唆,又容易让人相信。他将会——这位公爵如是说——使这个教会国家摆脱所有暴君的统治,而只为自己保留罗马涅。通过这种不谋私利的做法,他将获得后世教皇们的感谢,因此会保住他的领地不受骚扰。就连对佛罗伦萨——处于兴奋状态的这位豪门子弟如是说——他也会通过消灭它的敌人,给它帮上不可估量的大忙。接下来,他会训斥锡耶纳的邦主潘多尔弗·佩特鲁奇,以此方式使佛罗伦萨摆脱一个讨厌的竞争者。
马基雅维利受到感动。谁善于运用如此高超的技巧摆脱如此强大的对手,谁就是需要认真对待的权力因素。在他眼里,塞萨尔业已证明自己具有超人的勇气,通过这次从天而降的打击,增强了他的统治地位。可是,在“同意”之后,接踵而来的是一种“异议”。公爵尽善尽美地利用了一个大好时机。与此同时,他也交了闻所未闻的好运。此外,对那些雇佣兵队长的蒙蔽也令人费解:他们怎么会陷入这个圈套呢?胜利者反正都会不厌其烦地炫耀自己的成功。难道这一切到头来都只不过是一种碰巧得手的报复?
对于越来越频繁要求被召回,而现在又身患重病的马基雅维利来说,博尔吉亚家族的胜利至少是一件好事——他终于可以返回佛罗伦萨了。虽然他那些委托人又不得不更为经常地等待他的来信,经常得有些不耐烦——因为信使联系在这个严冬十分困难——虽然在佛罗伦萨,人们的神经往往会因此十分紧张,但就连他都可以感到自己是凯旋归来的胜利者。在公爵陷入困境期间,他曾向执政委员会建议,充分利用这一困境。然后,他正确预告了那些三心二意的犯上作乱者毫无希望。他断言,塞萨尔·博尔吉亚推行的是十分冒险的政策,会继续玩“要么全部,要么全无”的游戏。他这个诊断很快就会得到证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