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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力艺术:马基雅维利评传
1.4.7 塞萨尔·博尔吉亚(1):序幕

塞萨尔·博尔吉亚(1):序幕

马基雅维利并非独自一人前往乌尔比诺。按级别,甚至在这个使团中,他也只能屈居第二。或者正如城邦政府在其1502年6月22日的国书中表达得要庄重得多、隐晦得多的那样:

正如阁下在大札中所请求的那样,我们立刻派出沃尔泰拉主教——受人尊敬的弗朗切斯科·索德里尼先生。此人为我城邦公民,出身极其高贵,在那里享有极高威望、受到信任、拥有威信——完全就像阁下理应得到的那样。[3-al]

在国书中,只字未提负责从乌尔比诺向佛罗伦萨提供全部通讯报道的马基雅维利。此外,弗朗切斯科·索德里尼一点也说不上是一个地道的外交官。他有教养,政治上极其圆滑,同罗马教廷关系密切,对于这位第二国务厅长官来说,他不仅是上司,而且还是一个需要认真对待的对话者。所以必须以此为出发点:马基雅维利事先要同索德里尼讨论对塞萨尔·博尔吉亚及其计划的印象,让这个人复核他的报告。这位能随机应变的高级教士索德里尼对马基雅维利的工作评价有多高,从一封破例由他亲自书写的、致十人执政委员会和佛罗伦萨外交部的信中可以看出来。

所以我再一次请求你们,要么免去我这一职务,要么,只要有商谈的可能性——不管这种事多么无关紧要——让他(马基雅维利)陪同我,好让我能好好地为你们效力——如果不行,那我在此声明,绝对没有必要再干了。[3-am]

这是对这位第二国务厅长官的一种友好的赞美,而且是一种大有希望的赞美。因为正当这两位密使在乌尔比诺谈判时,在佛罗伦萨开始竞选。经过反复讨论之后,委员们达成协议,冒着风险修改宪法:佛罗伦萨要有一位终身国家元首!这位终身旗官[3-an]在所有重要的委员会中都应有席位和选举权,而且附带拥有给城邦政府就法律和行政措施提出建议的权力。这样一来,共和国的这位新“旗官”在法律上差不多与威尼斯执政官平起平坐。他会有多大影响,取决于他能够在多大程度上行使他的全权。在申请这个具有极高威望的职位的两百三十六名候选人中,主教的兄弟皮耶罗·索德里尼是最有希望的一个。知情人私下议论,说他由于其和解能力、平易近人和他兄弟巧妙的选举援助,会在竞选中获胜。

马基雅维利只能点头称是。同这个由于其残暴和狡诈在当时臭名昭著的君王塞萨尔·博尔吉亚谈判,给他提供尽可能显示自己才能的机会。两位使节于1502年6月25日刚到达,便于当天夜晚开始谈判。一开始,这位公爵就提出一些闻所未闻的要求。

我不喜欢贵国的政府形式,我无法相信这种政府形式。所以你们必须改变这种形式,必须向我保证,信守你们给我许下的诺言。否则,你们很快就会亲眼见到,我不会容忍当前这种状况——如是你们不想把我当成朋友,那你们就会亲眼见到我这个敌人。[3-ao]

要求对方推翻他们已有两百年历史的宪法,是并不怎么高贵的外交方式。与迪卡·瓦朗蒂诺相反,佛罗伦萨谈判代表虽然遭到这种史无前例的侮辱,仍然维护这种形式。

我们反驳道:佛罗伦萨有人们能找到的最佳政府形式,而共和国也会使自己和自己的朋友对这种形式感到满意。至于信守诺言的问题,公爵在整个意大利还找不到谁比佛罗伦萨更能用文件来证明自己的可靠性了。[3-ap]

这个教皇公子不假思索地补充另外一个理由,说明他为什么想看到阿尔诺河畔的这个共和国发生根本变化:他打算推翻意大利所有暴君!

这个自白出自一个暴发户之口——这个暴发户利用从他父亲那里借来的权力,大量驱逐甚至消灭古老王朝——简直就是对传统政治价值的嘲弄。下面并非这种方式绝无仅有的宣示:

你们别指望,我会让你们得到什么好处——你们不只是不配,而且活该得到相反的东西。确实,维特罗佐是我的人。但是我向你们发誓,我对他反对阿雷佐之事从来就一无所知。[3-aq]

此人发了一个又一个假誓,却要求对方要绝对可靠!可是谁在这样的谈判中像塞萨尔·博尔吉亚那样炫耀、吹嘘和威胁,谁就像他所声称的那样,对自己的事情不会有把握。马基雅维利对这个看似万能的权贵的阿喀琉斯之踵[3-ar]了如指掌。

我们反驳他,我们会听到有关相反措施和准备的消息,而且这些消息很可能涉及法国军队并激怒国王。

在他们出发前不久,这两位使节收到来自法国的一些令人放心的消息:路易十二对他的“封臣”塞萨尔·博尔吉亚的武断专横大发雷霆。佛罗伦萨受到国王保护。如果迪卡·瓦朗蒂诺通过支持共和国的臣仆造反这种办法来削弱共和国,那他就损伤了笃信基督的君主的名誉。没有人可以不受惩罚地冒这个风险,就连教皇公子也不敢冒险。本人——尼克洛·马基雅维利自己就在法国,知道国王会怎么想,怎么做。马基雅维利用这个理由击中要害,坐在他对面这个人的反应迅速显示出来。

他可是在不断重复,他对有关法国的事情比意大利的任何人都更熟悉。他十分清楚,估计错误的不是他,而是佛罗伦萨。[3-as]

这时,正是清晨,旅途辛劳的佛罗伦萨使节累得要命。因为他们看到公爵坚持他先入为主的观点,所以马基雅维利建议,应当将会议延期。可是这个从未在中午前起过床的夜猫子塞萨尔太熟悉这种伎俩了:他的观点没什么商量,他给佛罗伦萨四天期限。四天重新整顿共和国!

次日,即6月26日,迪卡·瓦朗蒂诺让他的封臣列队而来:朱里奥和保罗·奥尔西尼、美第奇家族的党羽和共和国的死敌臭味相投。此外,他们竟敢厚着脸皮坚持相反的观点:说他们真心诚意为自己心爱的城邦佛罗伦萨的安宁担心,愿意在塞萨尔·博尔吉亚领导下为它尽力。可是为了保证政府体制的安全,它事先必须彻底改变。更换宪法——马基雅维利已经对这位喜欢炫耀的公爵用略带嘲讽的口气如此说明——不是他那谈判委托书的一部分。可是对于深奥莫测的文字游戏,除了他,在乌尔比诺没有人能领会。在两位使节当中,有一位必须返回佛罗伦萨,转达这些要求,接受新的指示。级别更高的那位弗朗切斯科·索德里尼借口他健康状况不佳,所以马基雅维利便在夜里顶风骑马返回佛罗伦萨,为的是以公爵的名义使他自己的政府在众目睽睽之下受到屈辱。因为这是迪卡·瓦朗蒂诺使这种局面出现的唯一目的。马基雅维利的目的则相反,是要促使他的委托人去考虑有一种更坚定、更高贵的表现。不过这是白费力气。

执政委员会尽了最大努力,使自己成为笑柄。心地善良的老卢卡·兰杜奇——他的职业是蔬菜商,写了七十年之久的日记——不无忧虑地这样记载着。这已经是极度自卑的一幕了。总而言之,它认为值得花气力去为自己的生存辩解:人们可以谈论一切,只是不要去谈论另外一个共和国。这种令人难堪的顺从有一个简单说明:佛罗伦萨感到害怕,而害怕却是一个糟糕的劝告者。在同这样一个从远处已经觉察到这种恐惧,其整个策略就是要制造恐惧的人的谈判中,恐惧简直就是灾难。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塞萨尔·博尔吉亚全力以赴地去触动佛罗伦萨人的伤口:贵共和国不仅秩序混乱,而且还软弱胆怯。你们需要一个像我这样的人——一位行动迅速、毫无顾忌、对什么事都能杀伐决断、穷追猛打的将军作为保护人。冷嘲与热讽、害怕与惊恐,塞萨尔这个极其令人讨厌的人通过这种感情的冷热水交替浴来教育佛罗伦萨的执政者。与此相反,他没有吓住他们的使节尼克洛·马基雅维利,马基雅维利是唯一保持冷静头脑之人。

在阿尔诺河畔,人们到底要不要害怕塞萨尔·博尔吉亚呢?这是尼克洛·马基雅维利应当回答的问题,而他的回答则是:

这位先生表现得极其卓越、出色,在军事方面他很自信,认为还没有如此大规模的好像并非小打小闹的作战行动。为了得到荣誉和一个自己的国家,他誓不罢休,而且不辞辛劳,不惧危险。总而言之,在人们听到他从一个地点出发之前,他就到达另一地点了。他讨好他那些士卒,再说,他雇用的是意大利最优秀的男子汉。所有这一切使他战无不胜,成为威胁,再加上他好运不断。[3-at]

人们会从这种特性得出何种结论,这取决于读者,更确切地说,取决于读者对一种妙语双关的信息的解码能力。毫无疑问,从纯粹军事的角度看,教皇公子是一种权力因素,因而也是头号威胁。最终塞萨尔——正如马基雅维利先前详细估算过的那样——在发生战争时能够有一万六千人。这使佛罗伦萨感到非常惊恐,但受到的惊吓确实又比起迪卡·瓦朗蒂诺本人声称的两万五千人来,要小一些。令人惊异的除了兵力和虚张声势,还有塞萨尔传奇般的速度。因为在这后面不仅有不可否认的战斗力,而且还有时不我待的匆忙。看来,塞萨尔这个暴发户必须表现出比真正的君王更像君王。所以,在无可置疑的权力后面,潜伏着种种弱点,首先是依赖:甚至依赖自己百般讨好的普通士卒,但也依赖自己那些将领,当然也依赖法国。不过按照马基雅维利的看法,塞萨尔·博尔吉亚更多的还是依赖变化无常的运气。

不受影响的偶然事件在政治上能够取得多少成果,从现在起,马基雅维利就在不停地思考这个问题。整整十年之后,他算了一笔五十比五十的账:幸运女神决定一半,人的德行决定另一半,就是说,精力配上理智。如果说对这种关系的估计差不多是正确的,那么塞萨尔·博尔吉亚比佛罗伦萨更感到害怕。因为这样一来,他的运气马上就会抛弃他。因为塞萨尔的运气不仅在于卓有成效的闪电战和另外那些引起轰动、使大家都感到意外的突然行动,而且——首先——还在于,他父亲亚历山大六世教皇现在已经在位十年,并且在七十一岁高龄仍然十分健壮。然而正是这种情况变化起来会有多快啊!所以马基雅维利在这种情况下得出一个复杂的结论:此人危险,可是在他头上悬着一把达摩克勒斯剑[3-au],而且是悬挂在一根很细的线上。

尽管马基雅维利在佛罗伦萨引起的关注如此之少,但他这种淡泊冷静地使人注意对方薄弱环节的策略却并非毫无效果。此外,塞萨尔·博尔吉亚很清楚,他侵犯佛罗伦萨是在下一次冒险的赌注。同马基雅维利谈判可以同时平息名誉受到损害的法国国王的怒气,但是只能在这样一个条件下谈判——别动佛罗伦萨!由于这个背景,这个刚才还如此专横霸道、难以接近的迪卡·瓦朗蒂诺降低了自己的要求。现在他“只”想拥有作为佛罗伦萨最高统帅的军事指挥权以及相互间的安全保证。关于这样一个军队指挥权,过去曾经谈判过,但是在如今这种场合,这种看似不高的要求,却是一种无理要求。雇用塞萨尔·博尔吉亚为雇佣兵队长——正如马基雅维利不久之后所记载的那样——这可能意味着使自己遭到持续不断的敲诈。佛罗伦萨人不会将他们这个自以为了不起的征服者迎回家里,这一点就连公爵也很清楚。尽管如此,作为使佛罗伦萨共和国显得理亏的高压手段,这个无法接受的要求还是有用的。可是佛罗伦萨城邦政府无法挡住这一击。按照它的委托,马基雅维利尽量采取行之有效的拖延策略。这个策略就是:给对方表明永恒的友谊,但尽可能拖延军队指挥供职问题的谈判,直到对价码的分歧无法调和。情况就是这样,所以在三个星期之后,双方便在谈判尚未结束的情况下分手了。

在马基雅维利结束使命之后不久——正因为该使命毫无成效,它使他的委托人感到满意——在佛罗伦萨事情就已决定下来。在经历了阴谋与反阴谋的无数次较量之后,皮耶罗·索德里尼在竞赛中获胜,成为佛罗伦萨国家元首。他作为进入最后选择的唯一的候选人,能够在头面人物和手工业者当中同样得分。这当然造成这样的后果,他被两边的强硬派都视为不可靠的。他过去最有希望的竞争者是贝纳多·卢彻来,但是此人由于投票赞成显贵占优势的共和国,吓坏了中等阶层。这位富有的银行家对自己的失败十分恼火,一气之下便离开了佛罗伦萨。他甚至对投票赞成他的竞争者的萨维亚提家族的堂兄弟们十分恼怒。当然,他们肯定很快就听说,他们曾经预期的报酬因为这次支持行动告吹了。紧接着,就连他们都跑到了对立派阵营。1502年9月底,弗朗切斯科·索德里尼再次表示高度赞扬自己在乌尔比诺的作用。10月中旬,忠实顺从的比亚吉奥·布奥纳科尔西给他写信说,这位新选出的旗官“完全站在我们一边”(tutto nostr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