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幕间剧
这位第二国务厅长官回来以后,几乎就没有喘上一口气。1501年2月7日,他再次得到去完成一项棘手使命的指示:在皮斯托亚发生了骚乱,这个藩属城市在接二连三的骚乱中起来反抗佛罗伦萨。城邦政府采取军事措施,派遣尼克洛·马基雅维利前往出事地点,以便得到有关骚乱原因和背景的更为详细的情报。出自马基雅维利之手的原始报告未保存下来,但是他在一年之后便将自己考察的结果编写成备忘录。他认为叛乱的原因是皮斯托亚两个重要家族——美第奇扈从潘西亚蒂奇家族与站在“宽宏大量的政府”一边的坎切利里家族之间的争执。这样一来——马基雅维利这样认为——执政委员会的权威受到挑战。如果要让这场内战不导致执政委员会的终结,它就必须毫不留情地采取强有力的措施。要不然,美第奇家族的追随者就会把这视为一个信号。佛罗伦萨绝不可以有丝毫妥协。不是妥协,而是必须毫不留情地在军事上迫使这个叛乱城市屈服,然后无条件投降,最后由胜利者在政治上重新进行彻底清理,更确切地说,是按照执政委员会的切身利益进行清理。可是甚至在这种情况下佛罗伦萨共和国也不听从第二国务厅的劝告。共和国用举棋不定的行动,拖延这一冲突,以便最后恢复同这个藩属城市的在马基雅维利眼里并不可靠的旧法律关系。
皮斯托亚酝酿起义那段时期,当时三十二岁的尼克洛·马基雅维利在重新安排自己简朴的私生活时,使之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独自生活的男人就像野兽一样栖居:这句话出自马基雅维利的喜剧《曼陀罗花》,但是毫无疑问,这句话是认真的。在个人私事方面,他于1501年夏天从这种认识中得到结论,娶玛丽埃塔·科尔西尼为妻。当时只能按照(流行的)社会和经济观点结婚,感情几乎就不起作用。在佛罗伦萨已到结婚年龄的青年人聚会上,新郎——完全与人相反,变成头号魔鬼贝尔法戈尔——除了极其含糊不清的姓名和他的职务之外,不能提供多少信息,所以他也不能有更大的期望。他未来的新娘同他本人一样,出身于一个有名望的宗族联盟的没落旁系,这个奥尔西尼家族在很久以后甚至会出克雷芒十二世[3-ag]这样一位教皇。她的嫁妆相应的可能也就比较少。玛丽埃塔结婚时带来的社会资本更多一些,她的丈夫可以同她那些亲戚的社会环境中的一些有影响的人士建立有用的关系。
关于这两个人的私人关系,只有很少证据。按照马基雅维利自己的表述,他根本算不上忠实的丈夫,但是他也不想按照当时的道德准则行事。相反的情况是:谁表示不喜欢不正当艳遇,谁很快就会在佛罗伦萨男人社交圈子中感觉到自己遭到无情的冷嘲热讽。就玛丽埃塔·科尔西尼·马基雅维利而言,她尽力满足当时对一位妻子的种种期望。她为丈夫生下五个有生存能力的儿子,谨慎、节俭地操持只有微薄资助的家务,当他为共和国效力,多次奔波于公使差事和巡视途中时,给他寄食物和衣物。唯一保存下来的一封信可以让人觉察到,即使这桩婚姻具有功利性,但至少从她那方面来看,也兼有感情的成分。
我亲爱的尼克洛,您责备我,但是责备错了。要是您在这儿的话,我会多么高兴啊。您很清楚,要是您不再待在下边(在罗马),尤其是在有人告诉我,说那里现在有一种可怕的传染病正在肆虐时,我会多么幸福啊。您可以想象,我的情况是怎样的——因此我日日夜夜不得安宁!……要是我没有给您写信,您不要感到奇怪。只能这样,因为我在发烧,绝不是在生气。孩子的情况很好,他同您很像:他的皮肤雪白,可是头上却有皮毛般的黑发,他像您一样全身多毛。因为他像您,我觉得他很帅……他刚一出世,就睁开双眼,整个屋子都充满他的啼哭声。[3-ah]
就连玛丽埃塔也能说会道。父子之间的相似之处当然不只是多毛。这个这么快就降临人世的小家伙看来是继承了父亲传奇般的能言善辩及机智果断。此前就已经有一个名叫卢卡·乌戈利尼的好朋友用典型的佛罗伦萨式幽默告诉马基雅维利,他不用担心自己的父亲身份——这个以他祖父的名字贝纳多命名的男孩酷似贝纳多,列奥纳多·达·芬奇自己也许都不能把他画得更好。
除了玛丽埃塔和这群在不断长大的孩子之外,在马基雅维利的生活中,很少有“家庭”概念。同他兄弟托托的关系,或者说得更确切些:唯一的一封托托手书的短信反映了两人的关系。
我昨天傍晚收到您的来信,得知您正处于危险之中……那些曾经到过一些地方,同很多人有接触的人,只能冒这种风险。如果您没遇到什么更倒霉的事,那就算您走运了。我不是说小心谨慎是不明智的,但是,像您所做的那样,由于绝无仅有的一个事件而使自己发疯是毫无意义的……所以:昂起头来,只有孩子和女人才可以垂头丧气。[3-ai]
还没有任何人指责过马基雅维利胆怯,只有他的兄弟才有资格这样做。如此冷漠和公事公办,两人之间的关系只会越来越糟。托托在做各种不同的生意,但他发不了财。
1501年夏季,政治形势又重新乌云密布。危险首先威胁着博尔吉亚家族的佛罗伦萨。教皇的公子塞萨尔并不满足于获得罗马涅——亚历山大六世已于春季把罗马涅作为公爵领地转交给他了。他那些受到法国支持的军事行动越来越远地向南部延伸。在整个意大利清谈议政的聚餐桌旁,人们都在热心猜测他的下一步大规模打击行动:是针对佛罗伦萨,还是仅仅针对锡耶那——还是同时针对这两个托斯卡纳共和国?
先是针对皮翁比诺的雅各布·德·阿皮亚诺。此人就像卡特琳娜·斯福尔扎一样,受到佛罗伦萨保护,可是现在这种保护对他没什么用。塞萨尔下命令,这个共和国听从命令,卑鄙地遗弃它昔日的雇佣兵队长。1501年9月3日,皮翁比诺向它的新主人塞萨尔·博尔吉亚投降。在此之后,塞萨尔的作战行动先是停了下来。因为就连塞萨尔也有一位他不得不听从的主人:路易十二与阿拉贡的斐迪南国王[3-aj]联手瓜分那不勒斯王国,而教皇作为采邑主人事先就同意他们这样做。这时,法国为自己弄到首府那不勒斯及其周围地区,而西班牙人则得到南部那些边缘省份。由此看来,整个王国迟早要落到这位最虔诚的基督徒国王手里。因此,塞萨尔·博尔吉亚现在必须同法国军队一起往那不勒斯转移。当然,他在那里没遇到多少战斗。阿拉贡王朝最后的后裔费德里科(Federico)国王用逊位换得一笔来自法国的养老金。
1502年春天,教皇这位公子因此也就重新腾出手来进行他在托斯卡纳的那些特大规模作战行动。就连佛罗伦萨这时都采取了防卫措施。4月,共和国同法国路易十二缔结了一个新的同盟,而且是按极其有利的条件缔结的。这位法国国王害怕佛罗伦萨与宣布向意大利进发的马克西米连皇帝[3-ak]结盟。受到它这个强大的盟友的承诺鼓舞,佛罗伦萨全力以赴,对比萨采取行动。然后是令人震惊的消息:1502年6月4日,阿雷佐奋起反抗佛罗伦萨的统治,几乎整个瓦尔迪基亚纳地区接踵反叛。蒙特桑萨维诺、科尔托纳、卡斯蒂利奥内,一个又一个地方向叛乱者投降。在这次叛乱中,塞萨尔·博尔吉亚插了手。在阿雷佐的叛乱刚开始,就连塞萨尔的下级将领维特罗佐·维特利都已经到场,带领他的军队占领这座城市。维特罗佐是保罗·维特利的兄弟,此人在三年前被佛罗伦萨人作为叛徒处死。帮助暴动的阿雷佐人反对杀害他兄弟的凶手,是他的心愿。他不仅以此为他一家蒙受的羞辱报了仇,而且重新恢复家族的名誉。
尽管如此,他的主人关于自己与这次作战行动毫不相干的声明一点也不可靠。塞萨尔可以左右他的雇佣兵队长,专横武断会遭到严厉惩罚。此外,这次暴动正中教皇公子下怀,此人不惜任何代价都要使佛罗伦萨顺从自己。难道是为了此后占领佛罗伦萨?关于博尔吉亚家族这些计划,流传着一些越来越荒谬的谎言。这种情况也适用于这个家族在罗马的统治。几个月之前,国务厅的一位同僚就已经使马基雅维利得到有关博尔吉亚家族在台伯河畔胡作非为的最新消息:教皇禁止枢机主教们立遗嘱,以便把他们的遗产收归自己;枢机主教临死时,他使劲促使其赶快咽气。枢机主教的职位被拍卖给出价最高的人。在梵蒂冈,纵酒宴乐一次接一次,连续不断。除了狂热的公众凭借想象绘声绘色描述的那些纵情欢乐之外,这些消息大体上都符合事实。
博尔吉亚家族欢迎这个名声,的确,他们甚至为此做了一切,使这个名声散布得尽可能远。谁挡我们的路,谁就会成为水上浮尸被从台伯河里打捞上来:用来惩一儆百的这个榜样就是被推翻的法恩扎城邦主——年轻的阿斯托雷·曼弗雷迪。在此之前,塞萨尔郑重其事地指天发誓,保证他的人身自由和安全。如果背信弃义和谋杀有助于家族权力,那就这样做——这是教皇及其公子在公众心目的形象。罗马涅这位公爵使用这种恐怖策略的效果很好。他的敌人和他的臣仆都一定会畏惧他。马基雅维利在谈及比萨与皮斯托亚时都提出类似论证。除此之外,这位“迪卡·瓦朗蒂诺”(Duca Valention)——人们按照他的法国采邑来称呼这位教皇公子——不惜代价,投入大量兵力,迅速地使用各种花招进行他的远征。这种情况正合马基雅维利关于成功作战的想象。
塞萨尔·博尔吉亚用这种方式于1502年6月占领乌尔比诺公国。这里几个世纪以来都由蒙特费尔特罗古老的贵族家族统治。可是对于塞萨尔·博尔吉亚来说,传统并不作数。他让在最后时刻逃脱的被逐公爵圭多巴尔多在整个意大利遭到他的帮凶追捕。所有把同博尔吉亚的友好放在心上的国家都必须庄严许诺,不同意这个被革出社会的人避难。这个重病缠身的逃亡者最后躲藏在威尼斯。威尼斯不怕敲诈勒索——与再次在那个专横霸道的公爵面前俯首称臣的佛罗伦萨相反。这种卑躬屈膝到了如此程度:城邦政府甚至给他致信祝贺,祝他占领乌尔比诺。实际上,城邦政府面对博尔吉亚家族的飞黄腾达,一点也不愉快。这个家族的人违反所有的规矩和禁忌——这会有什么结果?必须担心什么,还可以期待什么?为了得知这一切,必须派一名侦探去迪卡·瓦朗蒂诺。只有一个人适合这项差使,那就是尼克洛·马基雅
维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