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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力艺术:马基雅维利评传
1.4.2 最初的使命

最初的使命

马基雅维利第一次前往皮翁比诺履行公务就与比萨之争有关。在皮翁比诺,与雅各布·德·阿皮亚诺住在一起的是许多小统治者当中的一个。这些小统治者充当为佛罗伦萨效力的雇佣兵队长,以改善来自袖珍小“国”的微薄收入。在马基雅维利的任务中也涉及军队和钱。德·阿皮亚诺希望从这两方面得到更多回报。1499年3月24日的指示确定佛罗伦萨应对这些要求持何种态度。马基雅维利就带着这一指示上路。

我们决定,如果你亲自告知他这一必不可少的内容,那是最好不过的了。这就是:我们心甘情愿满足殿下的愿望,更确切地说,是由于殿下对我们共和国的忠诚业已得到证明,而且我们也会予以高度评价。对于这一评价,你可以详细谈论,就是说,你将给他阐述我们的积极态度,但是要用那种不让我们受到丝毫约束的、非常一般性的和不承担义务的词语。[3-e]

所以马基雅维利要用好言邀请这个厚颜无耻的雇佣兵队长。甚至在这种事情上,执政委员会都很难办:首先,我们没有钱;其次,我们更不会付钱给这个贪得无厌的家伙。但是这种事,共和国代办马基雅维利不能这样公开讲出来。马基雅维利很快就凭借出色的技巧,完成了许多吃力不讨好的任务当中的第一项。雅各布·德·阿皮亚诺啃到马基雅维利转交给他的两个酸苹果,作为他的共和国的礼物。马基雅维利由于能言善辩,使苹果甜了许多。可是,皮翁比诺这位主人由于以下情况,并未成为可靠的同党,这正如马基雅维利在后来有机会时补充说明的那样:“他说得轻松,得出一些糟糕的结论,而且把这些糟糕的结论解释得还要糟糕。”[3-f]

至少这句话的第一部分也适用于马基雅维利:他在同当权者谈判时那种察言观色的技巧很快就流传开来。这往往是他唯一的武器。仅仅作为共和国代办,他很少将个人威信带到他的使命中去。此外,多数情况下他几乎都没有进行谈判的回旋余地。所以,他只能通过言谈话语给自己的对手留下深刻印象。这种外交艺术就在于,让现实显得比它本身更美妙——马基雅维利在第一次担任使节时就已经体验到这种情景。对于德·阿皮亚诺从这种美妙的假象得出佛罗伦萨不能接受的结论一事,马基雅维利很难怨恨他。他自己的任务就是迷惑人。所以这个能够进行欺骗的人从他那方面开始去设下骗局,只不过是一贯做法罢了。

应当怎样凭借这样一些将领夺回比萨,马基雅维利并不清楚。如果付给他们的钱少,给予他们的军队不多,他们就持消极态度。如果他们在这两方面都有更多收获,他们就变得目空一切,甚至成为对佛罗伦萨的一种威胁。这位第二国务厅长官于1499年在一篇文章里描述,怎样才能和才会把这种事做得更好。这篇文章与这一年的政治协商有直接关联。

我只会探讨那些能够引向那里(夺回比萨)的手段和途径。我觉得在这些手段和途径当中,好像只存在两种可能:武力或者友好。就是说:要么通过包围夺回比萨,要么比萨自愿回归我们手中。因为这第二个途径也许会更可靠,因而也值得一试,我愿意探讨,而不管它是否行得通。[3-g]

正确对策的问题被简化为一个明确的抉择。与此同时,在马基雅维利看来,近乎具有诱惑力的也是花钱最少的和平解决办法,是严重错误。

虽然比萨暂时处于一种凄凉的境况,但是比萨人并未让自己的勇气低落。所以任何情况下都决不能相信,他们会在某个时候自愿屈从于你们。[3-h]

比萨人对自由产生了兴趣。享受自由具有如此吸引人的作用,以至没有人再想失去自由。所以,利用这种短暂的、针对共和国抉择者的探讨是毫不含糊的:比萨必须用武力夺回。

嗣后只会提出“何时与如何”这个问题:在什么时候,使用什么方法,对这个反叛城邦的进攻才有希望获得成功?所以这里说的不是道德,而是胜利。这一目的使手段变得神圣。在涉及自由或者不自由时,所有的条约都失效了。比萨人有权使用只要能想到的任何办法来争取自己的自由——就像佛罗伦萨人为了自己,需要用武力和诡计来压制这种自由那样。共和国是保卫自己的优先权不容他人染指的排他性国家。就是如此——也理应如此。然而,在比萨问题上却没什么动作。佛罗伦萨雇用保罗·维特利为新的雇佣兵队长,此人十分关心自己的任务,很快就夺回比萨管辖的好几个村庄。随后,就连这种作战行动也失去了动力。

马基雅维利作为共和国代办的下一次出行于1499年7月把他带往罗马涅的弗利。意大利最著名的女侯爵——出身于米兰公国公爵家族的卡特琳娜·斯福尔扎居住并统治那里。她的第一任丈夫是西克斯图斯四世教皇的世俗孙子吉罗那摩·里亚里奥。教皇授予他对弗利和伊莫拉的统治权,另外还给他弄了个伯爵头衔,更确切地说,是以教会的名义——他作为教会的副牧师行使官府的权力。可是这种统治没有持续多久。早在1488年,这个从平凡境遇中青云直上的伯爵就因为一次谋反遭到杀害。但是卡特琳娜·斯福尔扎能够为她儿子奥塔维亚诺·里亚里奥保住伊莫拉和弗利,更确切地说,是用一种她在同时代人面前显得根本不像女人的那种顽强来保住这两个地方。她的很多敌人以“像男人的女人”这类陈词滥调作为理由去反对她。她的美貌就反驳了这种陈词滥调。“克夫”这种说法看来更切合她的本性。这位伯爵夫人最后于1499年第三次守寡。但是,不仅她的勇气,就连她的外交手腕都令人难以置信。

这位伯爵夫人需要这两者,才能驾驭她这个经受越来越甚嚣尘上的政治喧嚣的袖珍“国家”。在北方,她受到她叔叔卢多维科·斯福尔扎公爵极大的威胁。法国国王路易十二于1499年聚集了一支强大的军队去征服米兰公国。形势十分危急,以至公爵兄弟阿斯卡尼奥·马里亚·斯福尔扎(Ascanio Maria Sforza)匆匆忙忙地从罗马赶回伦巴第。在此之前,他把自己的巨额家产运往那里,以便在最后一刻尽可能地多招募补充的雇佣兵。家族团结一致——卢多维科·斯福尔扎如是说——在危急时刻是当务之急:就连卡塔琳娜·斯福尔扎也要在其有限资金允许的范围内派出武装人员。可是伯爵夫人另有打算。在这样的危机之中,每个人首先都必须想到自己。最后就连她也负债累累。1499年3月9日,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宣布取消里亚里奥(夫人)在弗利和伊莫拉的副牧师职位。卡塔琳娜和奥塔维亚诺作为黑暗的女儿或者儿子遭到诅咒,其理由是:他们没有履行对罗马教廷的采邑义务。不过这只是一个借口。为了给塞萨尔·博尔吉亚的掠夺开辟道路,罗马涅许许多多的小统治者都被废黜。种种迹象说明了这一点。1499年5月,教皇和法国终于结成符合双方利益的联盟。路易十二得到热切盼望的证明文书,确认他同让娜·德·弗朗斯的婚姻无效,因而允许他同安娜·德·布列塔尼结婚。塞萨尔·博尔吉尔得以从纳瓦拉国王家族迎娶夏洛特·德·阿尔布雷为妻,得到在罗马涅的法国军队支持。

意大利那些小邦国从15世纪中叶起,就在寻找强有力的庇护者,成为这些庇护者的扈从,并对其心存敬畏。在伊莫拉和弗利的里亚里奥就同大邻邦佛罗伦萨交好。与此相应,这位伯爵夫人正低三下四地筹划同共和国谈判:她的儿子奥塔维亚诺受米兰公国请求,去担任军队指挥;也许她意识到,订立这样一个契约,必须经佛罗伦萨同意。就这个无理要求而论,颇堪玩味的是,奥塔维亚诺一年前担任佛罗伦萨的军队指挥,但是这个指挥权并未延长。但是现在导致这样一种重提雇用契约的局面。所谓的米兰公国的建议,只不过是伯爵夫人的一个明显暗示罢了。马基雅维利受佛罗伦萨城邦政府委托,前往弗利。佛罗伦萨城邦政府完全准备满足这个愿望,但是要由它来决定第二次聘任的支付条件:这个经过考验的军官将指挥五百人,为此一年支付他一万弗罗林[3-i]

马基雅维利把这些条件转交伯爵夫人。伯爵夫人认为这些条件无法接受:奥塔维亚诺担任第一任军队指挥时得到一万五千弗罗林,减少报酬的三分之一有损他儿子的声誉!执政委员会事先就料到这种愤怒反应;因此它委托马基雅维利一项棘手的使命。他的任务就像已经在皮翁比诺做过的那样:把令人不快的事说得好听!马基雅维利善于辞令的天才在佛罗伦萨家喻户晓:

你要给她说明,这个军队指挥也许不会给她带来所希望的物质收益,但如果我们城邦有朝一日重新赢得它昔日的地位,它的管辖区域,因而恢复它的元气,可能就会给她带来尊严和对更美好事物的希望。[3-j]

说白了就是:如果我们有朝一日夺回比萨,对我们共和国的忠诚就会得到回报。这是一张不可靠的、向未来兑现的汇票。尽管如此,马基雅维利仍然尽了他的最大努力,把他那个委托人的吝啬描绘成慷慨大方:

因此,您把我派到这儿:要我向伯爵夫人说明,您本身不承担任何义务,但是基于我们城邦乐于助人的精神,您准备重新雇用她的儿子……我用在我看来好像是最充分的理由向她说明,这个军队指挥会给她带来好处,她会借此在自己的丰功伟绩中再添上其他功绩;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会看到,佛罗伦萨政府不会忘恩负义,它不会后悔在它过去那些友好行动之外,再添上这些继续从佛罗伦萨得到好处的友好行动。[3-k]

但是卡特琳娜·斯福尔扎并不是那种满足于含糊诺言的女人。在她陈述自己对这些事情的看法时,外交上的花言巧语就告吹了。

伯爵夫人回答我说:她从佛罗伦萨听到的那些话好像总是使她感到称心如意,但是没有行动,那些与她的功绩匹配的行动都遥遥无期。但是,既然她知道佛罗伦萨共和国特别感谢她所立下的功绩,她就不该认为这个共和国现在开始变得忘恩负义了,更确切地说,是偏偏针对她——毕竟,她好久以来为佛罗伦萨所做的事情,远远多于其他任何一个受保护者。[3-l]

谁像伯爵夫人这样,为了在当下捞到更有利的谈判条件不得不吹嘘自己过去的功绩,谁就会身陷绝境;谁像佛罗伦萨那样,强调对方过去的功绩,以此压低价格,谁就处于优势地位。而感谢反正不是政治范畴。为了维持统治,男女统治者都必须忘恩负义。这位伯爵夫人和这位共和国代办,两人都知道这一点。因此在奥塔维亚诺的母亲看来,他的军队指挥权只不过是达到目的的一种手段——在极其危急的时刻有助于幸存下来的手段。但是,为了不丢脸面,为了不让自己完全听凭对方摆布,这种事她不能公开说出来。此外,她在自己家里也并非不受限制的女主人。在弗利——马基雅维利在向佛罗伦萨的报告中如是说——有大量米兰公国间谍。这些人就是不高兴看到同佛罗伦萨谈判。所以说,卡特琳娜·斯福尔扎要在多条战线同时战斗。对她来说,保持荣誉,谁应当得到荣誉这一假象就更为重要。

马基雅维利参与这一赌博——与此同时,捉弄他的对手。当然,佛罗伦萨要提供的这个军队指挥职位这一次的报酬更低,而另一个雇佣兵队长则捞到提高工资的好处。可是在完全特殊的时代环境中,这给奥塔维亚诺带来的不是耻辱,而相反的,是提高了他的威信。

我向伯爵夫人说明,她如果仔细考虑使得佛罗伦萨政府给其他领导人和省长增加薪酬,却给奥塔维亚诺减少薪酬的那些原因,就会认识到,这并非像她所认为的那样,是一种责难,而是相反,意味着最高的荣誉。因为佛罗伦萨同其他军队指挥签约是由于迫不得已,而同奥塔维亚诺签约则仅仅是受到好感和喜爱驱动。[3-m]

这是一个无情的真理,包装得彬彬有礼:为了在政治上幸存下来,你们需要我们,但是我们并不依靠你们。因此我们能够等待,而这时,时间在同你们比赛。这还不是事情的全部。卡特琳娜·斯福尔扎想为她的儿子拯救她的邦国,并同时维护她的荣誉。在她看来,奥塔维亚诺的薪饷是一个荣誉问题。而荣誉问题也是鉴于她过去的功绩,佛罗伦萨应当再一次明确地对她表示感谢。

当马基雅维利写这些字句时,我们认为简直就会看到他在怒气冲冲地摇头。这些字句是:这些高贵的女士和先生,他们就是如此。他们为生存或者毁灭而斗争,而他们却奢谈荣誉、感谢和爱情。尽管他们去抓救命稻草,他们却要保全自己的面子。

此外,我认为,她生来就喜爱佛罗伦萨;她明确无误地说明,她不惜任何代价,都想得到这个城邦的喜爱。[3-n]

因此,执政委员会一定会使她确信佛罗伦萨的爱意,将她儿子的薪酬提高两千弗罗林。然后,她就会心满意足,效忠共和国。马基雅维利这样估计这种局势时,却加上事情也可能会是另外一种情况这句话。这是一种异乎寻常的保留态度。它来源于权力和当权者的非理性。

可是实际上,这盘赌博并未结束。在关于奥塔维亚诺军队指挥权的谈判后面——双方在使用译成密码的外交语言时都同样清楚——是斯福尔扎和里亚里奥的安全需求:不是雇佣兵队长要保卫佛罗伦萨,而是这个城邦要保护它的雇佣兵队长。执政委员会最终被说服支付一万二千弗罗林。这一万二千弗罗林应当表明,对佛罗伦萨而言,伊莫拉和弗利的忠诚是多么值得。这个节约的共和国也许决不会为一个十六岁孩子的“统帅职位”付出如此之多的金钱的。

所以并不奇怪,伯爵夫人在同马基雅维利对话结束时,提到另外一个体面要求作为条件:佛罗伦萨在签订军队指挥契约后,负有保护她儿子统治地位的义务。在马基雅维利取得他的委托人同意之后,他答应了她这件事。这样一来,契约签字的时机已经成熟。这位佛罗伦萨的谈判者可以舒口气了:使命完成!可是他高兴得太早了。卡特琳娜·斯福尔扎刚才还在啰啰唆唆地向他证实,只要有一个口头附带诺言她就满足了:她有把握,即使在罗马涅决一胜负时,城邦政府还会信守自己的诺言。但是所有这一切在翌晨已经不再行得通了:马基雅维利应当取得执政委员会的书面应允。这是使得圆桶溢出水来的那滴水。

当我听到这种改头换面的盘算时,我无法掩饰我的厌恶,表现出了与此相应的不满。我连比带画地给伯爵夫人讲,佛罗伦萨政府会对此感到十分惊异,最后它也许会在不带任何附加条件的情况下表示同意。[3-o]

马基雅维利不参与下一步的谈判。他回到佛罗伦萨,在那里等待他的是上司的赞扬。此外,还有来自两个国务厅的同事们的好奇心,这些人看来都陶醉于色情的白日梦中。漂亮、高傲的伯爵夫人和马基雅维利——有魅力的引诱者:夜里,当谈判中断,别的兴趣占上风时,这时什么事都可能发生!马基雅维利一个关系密切的同事甚至向他要一幅卡特琳娜·斯福尔扎的亲笔画。马基雅维利是否真的画过这幅肖像,不得而知。就人之常情而论,这位心高气傲的伯爵夫人同这位共和国的使节肯定没有走得更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