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武器的预言家
洛伦佐·德·美第奇通过他在意大利舞台上卓有成效的外交,在缓解佛罗伦萨内部紧张关系的同时,也掩盖了这种紧张关系。但是由于他在1492年4月早逝,家族的这个威望源泉也就枯竭了,由于他们那家银行破产,这个家族的银钱早已耗光。可以想象,洛伦佐的长子皮耶罗不适合充当“佛罗伦萨一号人物”的角色。从母系方面看,他出身于罗马声名显赫的奥尔西尼家族[2-x]。这个家族两百年来如同统治小王国一样统治着意大利中部拉丁姆大部分农村地区。他独断专行的装腔作势,在心灵上伤害了佛罗伦萨贵族。他父亲使用高超的技巧,将真正的扈从放到了关键岗位上。这种高超技巧在他身上已经丢失殆尽。他的意志必须实现,更确切地说,为了那些无条件忠实于他的追随者唯一的利益,而这些人都说些讨好他的话。如此看来,这些大家族的族长们都未曾想象到会有这种权力分配。美第奇家族应当保证他们的社会、经济和政权特权,摆脱政治上充满渴求的中间阶层,在领导阶层内部发生冲突时作为公正的仲裁人进行调停。如果美第奇家族像皮耶罗这样举止不得体,他们就不得不寻找代替者。
在查理八世国王1494年秋天从法国进至那不勒斯的掠夺战争引起的外交政策危机期间,当美第奇家族这位在外交方面没有经验的族长未经抵抗就拱手交出佛罗伦萨领土时,这就太过分了。皮耶罗·德·美第奇在同法国君主谈判完归来时,发现城门紧闭,他不得不同心腹随从一起流亡。与此同时,在佛罗伦萨也就出现政治上应该如何往前走这样一个问题。在一号人物的心腹们看来,答案很明显:回到“敞开皮包”时代,也就是回到1434年前的状况!但是历史不能直接往后拧。手工业者和店铺主人感到有利时机来临,从他们角度提出内容广泛的要求。在他们眼里,不仅美第奇家族,而且这个银行家和大商人政权全都丧失了信用。现在是大胆迎来一个全面的新开端的时候了。按照当时的想象,就是要遵照过去的那些更好的标准。政治上的拯救不在未来,而是在历史的怀抱中。通过对祖先价值的反思,要重新出现的并非集体利己主义和个人崇拜,而是集体精神,共和国的政治应当为大家谋福利。为此,现在必须打下一个道德的、人事的和宪法的新基础。要用严格的法律制止奢侈豪华和纵情欢乐。那些迄今为止尚不属于领导层的新人要能够担任国家领导,而且要按照新的道德观,也就是按照不可贿赂和不谋私利的道德观来治理这个国家。为此,必须把宪法修改为:不再是暴君及其宫廷的意志,而是人民的意志具有决定性意义。
1494年末至1495年初的冬天,佛罗伦萨人从教堂中的布道坛听到这样一些劝告。这场以“回归根源”为座右铭的改革运动最重要的代言人是圣马可隐修院院长——来自费拉拉的吉罗那摩·萨伏那洛拉。他被许多佛罗伦萨人称作救星,甚至尊为先知。他在老的杰出人物不起作用的关键时刻,同查理八世谈判,防止这座毫无防守的城市被劫掠。此外,他早就预言:上天将会因为爱好虚荣、狂妄自大的当权者的罪孽,惩罚佛罗伦萨以及整个意大利。上帝将派遣法国军队前往意大利来实施这一惩罚。可是在最后一刻,这位预言家的说情防止了最糟糕的事情发生。所以大多数佛罗伦萨人都相信萨伏那洛拉。当时,他给他的听众解释,上帝会同佛罗伦萨一起促成多么重大的事情发生:阿尔诺河畔这座城市会在忏悔、涤罪和改正之后,形成基督教里的世界圆圈。在此之后,耶稣基督将重现人世,开创人间和平与正义的千年王国。当然,要做到这一点的先决条件是——这位自称预言家一再嘱咐的信息如是说——佛罗伦萨人要摆脱派别界限,在宗教信仰、兄弟般的仁爱和政治和睦方面团结一致,按照一个基督教典范国家的严格规则生活。上帝希望:萨伏那洛拉这个信息最后产生全面改造共和国的结果。所以,属于某一行会、已有三代在本地居住、未曾欠税的所有佛罗伦萨成年人都拥有完整的政治权利。他们所有的人如今在大国民议会——这个“宽宏大量的政府”(governo largo)的新基层机构中都有席位和选举权。由于这个议会——至少在纸面上——有多达三千名成员,人们就将它及其相应的会议周期一分为二。
贵族和手工业者并排竞争职位和影响力。在蔑视利用关系网和继承等级的尼克洛·马基雅维利看来,毫无疑问,这是朝着正确方向迈进的一步。既有大人物与民众之间的和解,同时也有持续不断的竞争。这种竞争必须按照有约束力的规则来解决。正如他后来的著作所表明的那样,这也是他的共和国理想。可是仔细一看,这个“宽宏大量的政府”显示出严重的缺陷。贵族和手工业者现在虽然在形式上平等,但是他们并不准备在爱国方面同心协力。相反的,家族与行会之间的阵地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激烈过。在这里,这个想象中的政治神医萨伏那洛拉碰到了他的极限,他随着时间推移,甚至进一步激起了内部冲突。马基雅维利在1498年3月9日写给里卡多·贝基的信中也说了原因:
您希望随时了解有关这位修士(萨伏那洛拉)那些事情的最新情况——这里是我的报告:在两次布道之后——您有这两次布道的副本——他在举行嘉年华会的礼拜天布道,他在说了很多话之后,要求他所有的信徒在嘉年华会时在圣马可教堂领食圣餐。他说,如果他的预言不是来自上帝自己,他会祈求上帝,发出一个极其明确的预兆……而他随后也说出一些确实大胆的话,开始在自己家里(指在圣马可教堂)讲道。他接下来怎么说,一点也不令人惊异。这时,他在自己私事方面表示害怕,他怕新的城邦政府会伤害他。与此同时,他以此为起点,表示在他摔倒时,许多公民会跟着他一起倒霉。他就这样开始描绘出一种令人恐惧的可怕氛围……这时,他把自己的追随者描绘成最佳公民,与此相反,把他的敌人描绘成卑鄙可耻的流氓无赖。此外,他还说出好些既会削弱敌人那一派,又会增强自己这一派的事情。[2-y]
为了替自己辩解,使自己的敌人丧失信誉,正像马基雅维利所报告的那样,萨伏那洛拉用咒语召来末日的恐怖。你们推翻我,恶魔就来掌权。我预告你们内心感到的幸福,如果没有我,你们会重新陷入不和之中,你们会给一个嗜杀成性、将会毁掉你们的城市和乡村的暴君开辟道路。是呀,这位修士甚至不惜把自己同将以色列百姓从被埃及奴役的状况下解救出来、引向迦南的摩西相提并论。在马基雅维利看来,这样做过分了。希望佛罗伦萨团结起来的萨伏那洛拉自己就是那种使佛罗伦萨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分裂的一派首领。他的最终评判是:“所以他就见风使舵,掩盖自己的谎言。”[2-z]
据称来自上帝的东西,被揭穿就是宣传。虽然马基雅维利后来听凭收件人冷静对待他的严厉谴责,但是在他看来,这种情况是清楚的:宗教变成了口是心非的人手中的统治工具。十五年后,他关于萨伏那洛拉的结束语是:没有武器的预言家必须消失,因为他们不能强迫民众去信教。
与萨伏那洛拉相反,教会是强大的。为了获得自己的合法利益,必须设法同主教们和睦相处。马基雅维利于1497年12月2日写给乔凡尼·洛佩斯枢机主教的信中就涉及这方面的内容。保存下来的马基雅维利的第一封信显示出扮演一个迥然不同角色的他:
人们根据经验,从两类布施者那里得到他们在这个世界上所占有的所有东西:一方面从公正分配一切的上帝那里,另一方面又从他们父母那里得到遗产,从朋友们那里得到馈赠,或者为进一步增加赢利——就像商人喜爱他们忠实的仆人一样——借钱。人们占有的东西越有价值,所依赖的布施者就越高贵。因为殿下通过一项教皇敕令放弃被我们的祖先加在我们在法尼亚地产上的捐税,那他就借此机会向我们——他最卑微的孩子证明他的人道、他的慷慨和他的同情。可是在我们身上却显示出,这份产业现在取决于一位比过去要高贵得多的布施者。[2-aa]
这是地地道道的宫廷式阿谀奉承,借此暗示上帝和上天的公正,此外还巧妙地暗示受惠者。除了说服的策略之外,在这封信中还透露出作者对自己和自己家族的很多评价。
确实,在殿下看来最有价值的是,动用一切权力赐予这些人某种东西:他们在尊重和利用这份产业时寻找您的拯救,他们在高贵和人品这些问题上自认要高于竭尽全力(特别是把殿下搬出来)要夺走他们财产的人。谁把我们家族同帕齐家族毫无偏见地比较一下,谁就会感到我们至少在慷慨大方和意志坚强这些方面要远远胜过帕齐家族。[2-ab]
这是在极端软弱无力的情况下说出的掷地有声的话语。帕齐家族占去给贝纳多·马基雅维利这个家族旁系留下来的最后一座庄园。因此,他的儿子为了继续活下去而抗争,对这一点,这封信也毫不讳言。为此,他需要这位很有影响的枢机主教的帮助。尽管如此,他一定要暗示,如果世界上还有正义的话,情况本该截然不同——马基雅维利家族至少应同帕齐家族门第相当,在精神价值方面甚至比帕齐家族更胜一筹。这是双重影射:影射1478年4月帕齐家族那次卑鄙谋杀,但肯定也影射自己的品质。包括他父亲在内,无论如何也不摆阔气;所以他能够利用这种值得自豪的转变,去更多地占有精神美德(virtù d,animo),而不是可恶的竞争——这里指的只是他自己:尼克洛·马基雅维利。
这封信实际上让这些性格显现出来。马基雅维利在他最初的文章中说明和清理这个世界,而且是像他后来在他那些主要政治著作中所做的那样——有两种馈赠,而第二类又再次细分为各种各样的小类。这里涉及一种“抉择”,要求必须具备形形色色卓有成效的规则的那些准则适用于各类变种。对于一封如此低三下四的乞求信来说,这是异乎寻常的语气。与此同时,眼里显露出一种矛盾的神色。为摆脱家族的这种困境需要找到一个有影响力的说情者。马基雅维利在这方面根本就没有别的选择。他也意识到,通过希望进入枢机主教扈从行列这一请求,承认此人是庇护人,枢机主教为了证明其恩宠,会给他回报。对于一个有政治和道德价值的男子汉来说,这就是一种难以忍受的从属关系。自我克制的这种低三下四的语言同自我肯定的那种充满自豪的语气形成极其鲜明的对照。当时他说:看我的价值!你们帮我一个忙,你们也就在帮你们自己,在帮国家。枢机主教在看这封信时是否感到诧异,不得而知,但是很可能,这种干预获得了成功。由于枢机主教庇护,马基雅维利家族这个“可怜的”旁系保留下了那座可怜的庄园。
1498年5月,马基雅维利被选为第二国务厅长官。如果概括一下在相距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内写下的这两封信,那么,我们就可以由此得出“完整的”马基雅维利已经走马上任这一结论。“完整的”马基雅维利意味着:“乱七八糟的共和国”的批评者马基雅维利,宗教怀疑论者马基雅维利,隐藏在天堂福音后面的那些政治阴谋的揭露者马基雅维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