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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力艺术:马基雅维利评传
1.3.3 虚假的共和国

虚假的共和国

关于马基雅维利1494年前在美第奇家族统治下的佛罗伦萨的影响,原始资料无法证实,或更确切地说,有充分理由说明:他在这个城市,在这个国家没有任何影响。关于他作为时代见证人满怀热情参与政治发展,而且还持有某一派观点这一情况,可以从1498年5月他的当选和十分谨慎地从他后来的评论中推断出来。他后来对这位五十多岁的人在佛罗伦萨历史中所起作用的评判既严酷,同时又有细微差别。

美第奇家族作为利益集团的首领上台执政,统治佛罗伦萨为其集团谋利。他们的统治基础是,家族族长科西莫的许多当事人接受了前者的善举,从而必须出手相帮,因为大银行家科西莫已买下了佛罗伦萨的权力。他借钱给几乎所有很有影响的家族或者送钱给他们。这些款项的接受者都无须偿还钱款,而必须以行动回报——通过政治上效劳和忠实追随的所有行为来回报。凡是游离于这些享有特权的圈子之外的人,日子都不好过。因此,美第奇朋党的统治引起持续不断的政治不稳定。其他家族在经济实力方面蒸蒸日上,在财富方面超过美第奇家族时,就在政治上发起挑战。可是科西莫的儿子和孙子——美第奇家族的皮耶罗和洛伦佐都不准备拱手让出过去业已获得的政权。因此,流亡冲突也就在所难免。五十年之后,马基雅维利就这样预测。历史研究在大多数问题上证实了他的判断。

1478年春,对于洛伦佐·德·美第奇领导下的统治集团来说,最大的危险是帕齐家族及其盟友——教皇西克斯图斯四世[2-s]、费德里戈·达·蒙特费尔特罗、冯·乌尔比诺公爵和佛罗伦萨(共和国)内外其他不满者的谋反。但是,1478年4月26日在大主教座堂里的刺杀,只让洛伦佐的弟弟朱利亚诺·德·美第奇蒙难。洛伦佐本人身受轻伤,逃进圣器收藏室,然后开始进行有力抵抗。他竭尽全力,动员美第奇家族的追随者——维持现存力量格局对这些人有非常大的好处。在接踵而来的巷战中,很快就表明,他们组成比较有战斗力的大队。谋反的头目们被以冷酷无情的私刑处死。在存在威胁的瞬间,文化和文明的表面现象自动消失——血债只能用血来还,感觉灵敏的诗人和艺术鉴赏家洛伦佐·德·美第奇变成报仇雪恨的狂暴斗士。马基雅维利的这番描述仍然同当今历史学家的冷静评述基本一致。

然而马基雅维利并不满足于去描写真实情况。他讲述历史,是为了认识那些决定历史的规则,所以他让内战中的胜利者——铁腕的洛伦佐在击倒他的敌人之后发表演讲。这次演讲甚至使他那些追随者中最顽固的复仇者都感动得潸然泪下。该讲话的基本内容是:我们就是你们!我们——美第奇家族来自人民,同人民一道,为了人民,通过人民执政。我们体现佛罗伦萨,体现它的价值、它的自由。正因为如此,那些嫉妒的叛乱者要消灭我们。刺死我弟弟的那些匕首实际上针对的是你们。我们什么也没有,佛罗伦萨就是一切。人民和自由万岁!

这些如此崇高的言词在追随者当中引起普遍激情,这一点也不奇怪。可是马基雅维利那部《佛罗伦萨史》(Geschichte von Florenz)的读者并没有感动得热泪盈眶,因为他在爱国主义心潮澎湃的热水浴之前,受到过尖刻挖苦的冷水浴的培育。因为斗争一开始,帕齐家族及其忠实的追随者打着“人民和自由”的旗号穿过大街小巷游行,他们希望以此号召起义,反对美第奇暴君。但是毫无反响。

因为人民已经被幸福和美第奇家族的贿赂麻醉,而自由在佛罗伦萨反正再也没有人见到……[2-t]

为了揭穿“人民英雄”洛伦佐·德·美第奇这番郑重其事的讲话,只要一句并不起眼的话就足够了——按照马基雅维利的说法——那就是宣传,就是在意识形态方面掩饰真实的力量对比和实际掌权的行径。这种严酷评判就在佛罗伦萨的历史中,这节历史课是由被刺杀的朱利亚诺·德·美第奇的儿子受委托所授的。照马基雅维利看来,历史学家这门职业就是要发掘出当权者真正的行动理由,甚至是那些最隐蔽的行动理由。历史学家扯下了罩在他们脸上的面具,在那后面显露出来的是什么东西?洛伦佐·德·美第奇像他父亲和他祖父一样,是一个欺骗高手。实际上——马基雅维利的解释如是说——美第奇家族从一开始就在谋求最高权力,谋求君主形式的长期统治。美第奇家族想把国家当作他们家族的财产,有利于他们的追随者。因此可以说,正确的手段在为一个错误的目的效力。

在这些事件发生半个世纪之后,马基雅维利的结论就是如此。他是怎样和如何得出这一评价的呢?这种看法是早就有了,还是一种经验和学习过程的成果?由于缺乏当时的证据,只能听凭猜测。很多事件都表明,把由美第奇家族操纵的这个共和国诅咒为暴政早已有之,这很可能是家族传统哩。反对幕后指挥的“教父”政权者,主要出现在那些本人就属于优秀分子之列,但事实上又不是优秀分子的人物当中——他们是那些由于生意上失败、政治上失足或者结盟错误而从这些圈子中跌出的个人和家族旁系。美第奇家族非常清楚,这里不仅充满失望和怨恨,也有对另外一个更好的共和国的渴望。但他们只觉得,如果这些失望者当中都是些有影响的人物,或者说在这些人当中有人正指望谋反的话,就有必要采取行动。当权者丝毫不用担心贝纳多·马基雅维利是这类人。像他这样被排除在有利可图的关系网善举之外的人,几乎是唯一感到共和国当事人的基础以及该共和国不成文的根本大法——“我付出,好让你付出”令人愤慨的人。他们没有给统治者奉献丝毫东西,与此相应,他们也从统治者那里得不到任何东西。让我们向马基雅维利家所在街道的另一侧瞥去。在奥尔特拉尔诺城区马基雅维利简朴的房子对面,迄今矗立着圭恰尔迪尼宫。这位晚马基雅维利十四年出生的政治家和历史学家弗朗切斯科·圭恰尔迪尼——马基雅维利最初的读者和评论家之一——由于其出身,是以各种表现形式在美第奇家族统治下受惠最多的一个人。尽管如此,就连他也得出这样的结论,洛伦佐·德·美第奇1469年—1492年的统治成了暴政,尽管是一种温和的暴政。谁属于洛伦佐的圈内人,或者说甚至像圭恰尔迪尼那样,是这些最有影响的家族集团的最核心成员,谁就确实没有理由抱怨。但是,谁在这个美第奇随从圈子之外,谁就可以感受到这个政权的片面性:没有恩宠、没有官职、没有荣誉、没有金钱——这些正好都是贝纳多·马基雅维利生活的主导动机。

所以不禁令人产生这样的猜想:尼克洛·马基雅维利对美第奇家族所持的批评态度至少是天生的。另外还有一种敌意可以追溯到其早年的经验——对身居要位的人文主义者的抗拒态度。退隐书斋,在那里阅读“古人”著作,对马基雅维利来说,也是一种在精神上和心理上活下来的行动。但如果对古希腊罗马作家作品的阅读变成目的本身,那它就退化成为政治活动的代替行为,毫无尊严。在马基雅维利看来,没有直接实践联系的历史研究是时代的一种极其可怕的颓废现象。当时有几个最负盛名的人文主义者在他在世时和死后,对他这种批评给予回击。那时一位讲话最有分量,在罗马教廷成就最大的学者保罗·乔维奥就这样断言:总而言之,马基雅维利在他担任第二国务厅长官之后才学习拉丁文。没有别的人,只有佛罗伦萨共和国首席执政官马尔切罗·维吉利奥·阿德里安尼给他上补习课。此人最显著地体现了马基雅维利深恶痛绝的那种学识渊博的爱说空话者和投机分子的典型。乔维奥马上就为这种厌恶提供了理由。只有贝纳多·马基雅维利的家庭年谱才能证明,在这种情况下这个伟大的信奉人文主义的诽谤者是说谎者。

厌恶美第奇家族及对其阿谀奉承的学者,再加上父亲这种贫困状况——升迁机会在文艺复兴时期的佛罗伦萨有多渺茫是很难想象的。为了给这位一事无成的律师的儿子开辟一条成为官吏的道路,许多事情必须改变。但只要洛伦佐·德·美第奇还活着,这种事就毫无希望。首先是在外交政策范围内,美第奇家族的这位族长系统论述他自己所做的宣传——他只不过是没有特殊职务和特权的共和国第一公民——是荒谬的。十人执政委员会本该主管佛罗伦萨外交,却不仅被洛伦佐自己的使节,也被他那些掌握在自家人手里的公使馆完完全全挤到了一边,甚至在国内政策方面,这位佛罗伦萨教父也为他那些扈从弄到关键职位。美第奇家族在夺取政权之后,紧接着在1434年就已经找到使预先规定的选举抽签程序的偶然性取得进展的办法。十人执政委员会和共和国其余大约五十个最高官职的候选人受到最严格的审核,甚至正规的挑选。只有那些可靠的扈从才能通过这种忠诚测试——只有他们的名字才被装进皮包里,然后再通过抽签从这些人当中选定新的官员。这个事实上是“被装进去的”人事圈子,从大约三千名理论上有选举权的佛罗伦萨人压缩到一目了然的六打人。这样一来,美第奇家族的族长虽然不知道每次谁会在执政团的办公大楼里行使为期两个月的职权,但他能够确切地作出两种预言:谁会失败,而剩下的幸运者都是他最忠实的扈从。

这当然是地地道道的选举骗局。毫不奇怪,当人们说这种“事先分类”时,就会采用美化的口气,谈到“关上皮包”。在危机时期,仍然没有一条重新打开皮包的途径。然后,这个政权就会安抚那些不满者,说要隆重举行所有享有政治权的“完美公民”机会均等的回归仪式。人们由于有一个行会成员的资格,就可以成为“完美公民”。四分之三的领导职位要留待建筑、绘画、雕刻艺术界,留待贵族的同业工伤事故保险联合会去担任,剩下的职位可以由手工业者和店铺主人彼此商定。在那些受到新体制歧视的人当中,有一些人在日记中和其他私人笔记中发泄怨气。共和国由于将职位持有人的数字降低到四十分之一,便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共和国,但是这种情况官方并未向外界透露。在他们的宣传性官方公告中,美第奇家族简直就是以诸如自由、正义和论功提升这样一些共和政体价值的圣杯守护者的身份出现。按照这种方式来维护佛罗伦萨共和国的荣誉。正是这个共和国同威尼斯共和国、米兰公国、教皇国和那不勒斯王国一起,成为意大利五个主要强国之一。当然,不仅佛罗伦萨人知道,而且意大利其他的当权者也知道,在阿尔诺河畔抽签决定职位持有人的情况如何。

当然,人们更愿意绝口不提此事。有些人很可能也根本不想进一步弄清楚这种事。“我付出,好让你付出”这个原则以及建立在这一原则基础上的关系网统治,虽然在伦理道德方面被视为卑鄙无耻,但是,庇护人与奴才之间的关系就像国家与社会的生殖细胞。而由此产生的问题可以采用两种方式来解决:人们可以把仔细挑选扈从伪装成自由选出最佳人员或者闭口不谈。此外,谁愿意,谁就能够通过相信统治者的自我表述使自己心安。统治者的自我表述是:我们美第奇家族代表共和国和人民意志!凡是接受这一信息的人,都可以同“关上的皮包”和睦相处。随着时间的推移,不仅大多数贵族喜欢这样做,而且那些举足轻重的知识分子也喜欢这样做。所以,列奥纳多·布鲁尼[2-u]——他是共和国首相、佛罗伦萨民众的官方历史学家和最有分量的民众自由歌颂者——认为没有必要哪怕只是提到美第奇家族夺取政权,推翻这种政治体制。马基雅维利则相反,扮演着捣乱者的角色。正如对帕齐银行谋反所作的言简意赅的评论所指出的那样,在他的《佛罗伦萨史》中,他有意识地触及思想上的共和主义者感到最痛心之处:在美第奇家族统治下,你们的自由只存在于你们的想象之中。就连这种违反禁忌的事,也是马基雅维利五十多岁上了年纪时犯下的。但是这种在晚期文章中引人注目的极度反感可能很早就已出现。

马基雅维利对七人委员会,对将国家视为自己私人财产的这个集团心怀仇恨,毫无疑问存在家庭和个人原因。他的父亲贝纳多算不上那种其名字是从皮钱包里掏出来的人。所以很多事情都说明,他对这个被人操纵的共和国的厌恶,同样是从幼年时起就已经有了。虽然父亲作为律师一事无成,他却很早就学会把政治视为各利益集团和社会阶层的搏斗。谁作为十分急切期待着的全体圈内人的头目取得政权,谁就会为自己和自己朋友捞好处。

获胜的一派。用较低的价格在其党羽中分配他的对手的财产。然后,它通过新的法律和法令强化自己的政权。但他们首先是列出通过选举产生的新名单,把他们对手的名字从选举包里清除出去,取而代之的是他们那些扈从的名字……不久后,他们采用这种方式要么将敌对党派赶走,要么在经济上毁掉它,然后采用这种方式夺取国家。[2-v]

佛罗伦萨属于我们和我们那些有用的朋友:嗣后,美第奇家族同议会院外活动集团一起,就按照这个原则统治这个“共和国”,与此同时将它变成畸形,直至面目全非。

人们必须知道,这个城市的公民采用两种方式获得威望:通过公开的渠道或者使用私下的办法。通过公开的渠道就是:赢得一场战役或者夺取新的领域,作为使节谨小慎微,或者给共和国明智而又卓有成效地出谋划策。使用私下的办法就是:使这个或者那个公民获得非法利益,譬如使该公民免受公正的惩罚,或者用钱资助,赋予他受之有愧的荣誉,尤其是用娱乐消遣和公共财政作为礼物使下层始终保持良好心情。那些人就这样形成利益集团,为自己培植党羽,用采取这种方式获得的威望来损害共和国。那种通过公开渠道获得的声望则相反,对共和国有利,因为它没有内部分裂也能过得去。因为它建立在公共利益,而不是私人利益基础上……可是佛罗伦萨的内部冲突往往都由一些利益集团引起,因此总是有害的。[2-w]

凡是这样想的人,都只能寄望推翻美第奇家族。一切都说明,这个年轻的马基雅维利就已经在渴望有一个更好的共和国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