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核心

在哈曼的观点和人格中，有什么样的东西值得在今天来复兴呢？肯定不是他的神智学，尽管这是他的中心观点，从新教的宗教信仰史角度来看也相当有趣和重要。在那些相信通向理解的唯一道路是启示的人们当中，在那些相信祈祷、默想、基督徒生活和精神的纯真会使灵魂更容易完整的人们当中，在那些相信作为整体的自然能够被看作一本书（在这本书中，在伟大而明亮的字母中，整部世界和人的历史能够被那些知道如何阅读的人阅读）的人们当中；在那些相信一切事物和事件都是某种庞大的象形文字，需要一把钥匙来解读，而上帝能提供这把钥匙来揭示人的本性和命运以及他与世界和上帝的关系的人们当中，他既非第一个，也非最伟大的一个。这些已经以各种形式存在于埃克哈特、陶勒、伯麦，以及整个德国神秘主义传统中，在这种传统中，虔敬派是路德派中相对内省的一支。

尽管这是哈曼新世界观的核心，但真正具有深刻独创性的是他关于人的本质的观点，用以确立这种观点的方法以及他对这种观点具有争议的运用。他对他所处的那个世纪怀着一种几乎是病态的仇恨，以一种无与伦比的尖锐和力量抨击那个世纪中最典型的东西。他不仅是抨击这种或那种错误，也不仅是抨击新文化的罪恶（比如在卢梭最为批判的时候，他和百科全书派之间的共识比他自己所否认的要多得多，而他也通过华丽的修辞激流掩盖了他前后的不一致），而是现代第一个抨击启蒙运动及其所有作品的作家。哈曼奋起反抗整个科学、理性和分析的结构，他对其优点的反抗甚至超过其缺点。他认为启蒙的基础是完全错误的，其结论是对人及其创造者本性的亵渎；较之于在神学或形而上学的准则、教义、先验论据中（启蒙运动经过某种证明，认为它们作为论证的方法是不可信的）寻找证据，他更愿意在他的日常经验中，在经验上（而非直觉上）可感的事实本身中，在对人及其行为的直接观察中，在对人自身的冲动、感情、思想、生活方式的直接内省中寻找证据。

这是些启蒙运动终究无法漠视的武器。浪漫主义、反理性主义、对一切理论和知识结构的怀疑，认为它们在最好的情况下也不过是有用的虚构，在最坏的情况下则认为它们是颠倒是非的媒介，即一种逃避面对现实本身的形式，这些思想实际上始于哈曼。在文艺复兴时期的新柏拉图主义者那里，在帕斯卡那里，特别是在维柯那里，可以看到更多这样的东西。但是前沿进攻却是由哈曼发动的。他的观点常常考虑不周、言过其实、幼稚、可笑、夸张、不负责任，包含痛苦野蛮的蒙昧主义，对人类最高贵的道德、艺术、思想成就的盲目仇恨，这些事实也许削弱了他思想的价值，但并不削弱其重要性。哈曼思想中最具原创性的一些内容都被证明在很大程度上惊人的可靠。他的敌人既有那些他称之为法利赛人的大教义组织支持者、罗马教会、法国君主政体、其仆人和德国模仿者，也有那些称作撒都该教派的人——巴黎、柏林，以及爱丁堡的自由思想家。尽管他们的成就是巨大的，而哈曼对他们肆无忌惮和不分青红皂白的攻击显然是不公正的，甚至是荒唐的，但是若要无视他能够看到的东西，全人类都要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这种代价不仅是一种知识上的错误，而且要导致错误的实践和可怕的人类痛苦，它们是由这些相互对立的组织的学说的影响所促成的。仅此就足以表明哈曼真诚而迂回的思想值得以一种必定非常不同于他自己的精神来考察。哈曼皈依之后的思想既没有真正的发展，也没有有序的展示。他关于人的本性的观点；关于认知模式（信仰、知识、理解、想象、推理、信念）的观点；关于自然、历史和上帝的观点；关于语言、天才、表现、创造的观点；关于感知、激情，以及身体、意志、思维的关系的观点；关于历史和政治的观点；关于人的宿命和解放的观点；这些观点从他30岁直到他58岁去世，实际上从未真正改变过。从他的哪一部著作读起并不重要，因为根本没有什么开始、中间或结束；一切都是由于偶然的机缘而提出，如渴望指导一个朋友，驳斥某个敌人或某个颠倒真理的人，激起某个旧相识或对手的好奇心或者迷惑他们。论证的思路不断地被其他论证或话题打断，跑题中还能跑题，这种情况有时甚至出现在一个大段落中，在地下隧道长时间的旅行之后，在某个料想不到的地方，思想的连续性出现了，但是很快它又再一次埋葬在哈曼思想和意象那奢华、不可遏制、混乱和分散的疯长中，此种情形甚至令他最忠诚和最景仰的朋友也既欣喜又疯狂。

在这颗野性而蓬乱的树木对比之下，即使像狄德罗或赫尔德这样非系统化的作家的著作也显得条分缕析、秩序井然，然而哈曼的著作中有一种思想和观点的统一，即便是没有立即对他的风格和含混产生厌恶的人，也没法在其阅读中很快领会到这一点。无论是他学说中肯定的方面还是否定的方面都不曾受到严肃的怀疑。细枝末节可能令人困惑甚至令人气愤；主线（其实蕴含其中）则是坚定不移的，贯穿于其四分之一个世纪时断时续，却又多产的写作之中。从所有人处都有所获益的歌德，也从他那里准确获得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歌德把他的思想看作一种内在的姿势，通过一种内在模仿的方式来表现他的生命，而我们只有通过让自己进入他的内在状态，通过明喻和寓言的视角（他正是借此传达它们的）才能把握。563哈曼的生活、他的风格、他的信仰和他的思想是一个东西。他积极的学说表现为对某些需要根除的虚假事物的猛烈攻击：他是最不相信思想宽容，也是最不愿意实践它的。例如，他的知识学说扎根于对笛卡尔以数学的方法研究自然科学的抨击，扎根于对《百科全书》（这是一部在巴黎这个可憎的城市中构想和策划出来的作品，而康德曾考虑不周，建议从伦敦返回后处于失业和负债状态的哈曼能够翻译这部作品，以便能够惠及他愚昧的普鲁士同胞）中包含的人和自然的连贯理论知识结构的抨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