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耗尽感的困扰
我们已经大致了解了疲劳（主要是精神疲劳）的生理机制，疲劳的产生主要在于神经系统环境中一些物质的积累和变化。
这些物质在局部或者整个神经系统中的变化，会带来一系列的附带效果，这包括改变血脑屏障的渗透性，以及由此和其他因素直接导致的神经系统自修复能力的削弱。
因此，理论上，我们是不能没有底线地承担疲劳和压力的，尤其是当疲劳导致的这些变化，长时间地挑战我们的生理极限时，问题更容易出现，也就是崩溃。
崩溃的早期主要症状之一可能就是耗尽感39(Burn out, exhausted)。
这个症状最早在 1974 年被定义40，描述的是一种失去行事动机和情绪耗尽的状态。
在一些发达国家，耗尽感可能影响超过 30% 的人群，在国内一线城市这样高压的生活和工作环境中，我预计这个数据只可能更高。
耗尽感经常被人错误地认为仅仅是对长时间的、充满挑战的工作的情绪性反应。但是，大量的研究证明，这实际上是完全错误的。
当你出现耗尽感时，人的神经系统已经出现了器质性的变化41，也就是，它不再仅仅是一种情绪了，而是像我们身体上的伤口一样实实在在的物理性存在。
我们的情绪感受，实际上跟伤口导致的疼痛一样，是附带性的结果。
耗尽感出现的通常外部原因在于，工作和生活所带来的疲劳和压力超越了我们能够应对的水平。工作中的无法满足的 Deadline 压力、无理取闹的顾客、服务对象无穷尽的情绪需求这类事情最容易导致人的耗尽感42。
容易受耗尽感困扰的，不是那些随随便便混日子的人，而是那些在工作中动力充足、专注投入的人。
用心工作导致的更严重的疲劳，以及工作给他/她们的反馈与他/她们投入的不匹配性，这两个方面的原因触发了耗尽感。
此外，低受控（工作流程、时间完全自我管控，自己对工作质量和工作方式把关，自己承担全部责任）的工作相比于高受控的（流程限定、评价体系完整、责任明确）的工作更容易导致耗尽感。
不过话说回来，高受控的工作也是缺乏挑战、薪资更低的工作，随着人工智能时代的到来，这类工作被取代的危险更大。
技术的革新，在提高我们社会效率，让我们能享受更好的物质水平的同时，好像并不总是对我们的神经系统更友好。
耗尽感是我们大脑中，神经内分泌状态的变化导致的，特别是皮质醇释放的变化导致的43。
通常，皮质醇在我们感受到威胁时被分泌到血液中，这会触发整个身体的变化，包括心血管活性、免疫系统的增强和记忆形成。一旦危险源消失，皮质醇的水平会恢复正常，这些系统的工作状态也会恢复到正常水平。
我们在演化中形成的神经系统，把疲劳和压力也视作威胁，一旦疲劳和压力持续不消失，我们由皮质醇水平增加导致的身体状态就会持续，直到不可持续为止——身体的压力反应系统崩溃，全身性的低度炎症44。
不过，若是及时调整和介入，耗尽感和其对身体的影响，也是可以慢慢恢复的45。
比神经系统面对长时间的疲劳和压力而崩溃，更严重、更难恢复的情况有很多，主要是我们经常听闻的一些「心理疾病」——抑郁症、焦虑症、双向障碍。
2016 年林嘉文、江绪林的自杀事件，让抑郁症广泛进入了公众的视野。抑郁症有多种亚型，其中，最主要的一种是重度抑郁障碍(Major Depressive Disorder, MDD)。
根据大样本研究，在各国中，一生中曾被重度抑郁症困扰过的人占各自国家人口的比例，从 3% 到 16.9% 不等，大部分国家的比例在 8% 到 12% 之间46。
重度抑郁症的发病年龄的中值在 20 到 25 岁之间，一般女性发病率稍高于男性。
根据全世界范围的大样本研究，抑郁症和其他各类型的精神疾病的发病率随着国家和社会的现代化程度（以人均 GDP 计）的增加而增加，这二者之间有显著的正相关性47——又一次地，提供了社会发展对我们的神经系统不友好的证据。
在林嘉文、江绪林事件中，很多媒体分析认为，他们是有「生无可恋」的想法，这是我们社会中最普遍的误解之一。
「生无可恋」这类想法是精神崩溃、精神疾病的症状，而不是病因，更不是自杀的原因。另外，广泛存在的错误想法还有抑郁症患者要多开导，其实这是毫无效果的。
抑郁症是一种精神疾病，更确切地说，是一种大脑神经系统的病理性状态48（我几乎在是令人厌烦地重复这一结论了），这已经有大量的临床医学研究证据证明，重度抑郁症患者的抑郁想法是不可开导的，开导和散心对他们来说没有什么效果，反而可能加重他们的疲劳感49。
焦虑症、双向障碍等症状跟抑郁症有很多相似之处50。一般而言，这类精神疾病相比于耗尽，是很难恢复的，可能是患者自发病之日起要一生面对的状态。
这类精神疾病一般有其明确的触发生活环境，变换环境是最重要的应对策略之一。面对这些疾病，我们与其说是治疗它们，不如说是要管控它们(management of mental disorder)。
如果不能改变环境，就需要根据疾病的严重程度，按照精神科医生的诊断，进行药物治疗和心理咨询。
在前面的章节中，我们提到腺苷是一种抑制性神经递质，相应的还有一种兴奋性神经递质，像腺苷一样的，前者会降低神经系统的觉醒水平。
在药物治疗中较为常见的途径，在于调控抑制性神经递质之一——血清素（或者称为 5-羟色胺）的水平。
神经递质作为控制神经信号的载体，在完成信号传递之后，释放到神经元周围环境中的神经递质可以被神经细胞摄取回去，这是一种非常重要的自动调节机制，可以让它们在大脑中的浓度保持合理的平衡，从而能使我们拥有正常的情绪反应。
控制该过程，就能调整神经元内部的神经递质浓度，从而控制其放电频率。
应对精神疾病主要几类药物有选择性 5-羟色胺再摄取抑制剂(selective serotonin reuptake inhibitors, SSRIs)，5-羟色胺和去甲肾上腺素再摄取抑制剂(serotonin–norepinephrine reuptake inhibitors, SNRIs)，此外还有苯二氮䓬类药物。各药物都有其副作用，一般不能长期服用。
除药物管控外，认知行为治疗(Cognitive behavioral therapy)这类心理咨询也是极为常用的精神疾病管控方法。
抑郁症、焦虑症这样的「神经症」是认知行为治疗的主要应对方向，而且，认知行为治疗最初就是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为了应对抑郁症而产生的。它主要通过谈话形式，以目标导向和系统化的程序，来改变患者对事物的看法，包括对自己的想法，对他人和环境的认知等51。
认知行为治疗并不能消除患者的问题，其目的也不在此，而是找到产生焦虑的思维习惯，取代为较为积极的、合理的想法。
这类方法的效果较大程度上取决于患者的配合，或者换句话说，咨询师在患者眼中的形象越权威，治疗的效果越好。如果患者认为咨询师的做法完全是套路，自己因而产生了反感，看低咨询师，就不会有什么效果。
统计上，药物治疗和心理咨询各对约 1/3 的患者的症状有显著的改善，也各有约 1/3 没有任何效果52。
我们这里之所以提的是「管控精神疾病」，而不是「治疗精神疾病」，跟各种治疗方案的有效率低有很大关系。
另外，即使经过治疗之后，患者个人的症状有很大改观，甚至与正常状态无异，也不能因此就认为是「治愈」了。
经历过「崩溃」的神经系统，已经被挑战过了极限，如果在将来再次碰到各方面因素导致的对神经系统的「压力」，崩溃的情况很容易复发。
这也就导致了精神疾病的病程，通常能持续数年和数十年甚至更久，其中常经历多次症状复发。实际上，没有症状也不能被认为是完全健康的，患者的神经系统依然脆弱——神经系统崩溃的代价巨大，我们要极力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