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乡愁我的诗
我的父亲来自中国四川,我的母亲来自中国山东,我出生于台湾花莲。在家中,我听父亲讲四川腔的国语,母亲讲山东腔的国语;在外头,我和童年的玩伴讲台湾闽南语。上世纪五十年代我就读的国民小学,有带着浓重乡音的外省籍老师,讲一般孩童听来吃力的大陆话;也有受日本教育的老师生起气来骂人,脱口而出“八个野鹿!”“阿搭马,孔固力!”——那是我最早耳闻的日本话。
由于无法在花莲谋生,当我三岁那年,全家迁移至台湾中部大肚溪出海口,一个海滨的村子。小瓦房盖在阴郁的木麻黄树林里,旱地表层厚厚积淀着小米般大的粗沙,多半种花生、芝麻或西瓜,夏天灌溉水源不稳定,冬天海风吹袭,为了防范沙尘飞扬,则须在地面插入一排排挡风的香茅草或稻草。
竹林深处终年吊着猫魂
小河流漂死的狗
木麻黄树上巴附一排排毛虫茧
风雨夜
斑鸠落在后园里哀鸣
春分,乌秋站在土埕的草垛上
鹞子凭天空打转
野狗夹住尾巴翻捡垃圾吃
烟蓬蓬的灶上终日煮着
地瓜叶及番薯签
这节诗,摘自一九八五年我写的《瓮之梦》,为童年生活的荒村素描。五年后,我更写下好几首“大肚溪流域”的诗,描写恶劣天候下野地昆虫的僵毙、母亲娓娓讲述的中国故事、海口居民争夺灌溉水的械斗,以及外省老兵娶本省籍妻子、台湾接受美国援助的生活图像……其实那座荒村的景象是单调的,但因为有人的生活而生动,因为有记忆的情感而丰富。
我回想父亲、母亲间的感情,像两块硬邦邦的泥土,并不交融。他们给了我两种不同的影响:
母亲的文化背景在齐鲁,父亲的文化背景在西蜀,一属北方黄河流域,一属南方长江上游。母亲是在书香家庭中长大的女孩,虽然她并未上过学,脑子里却记得很多古代民间传奇;父亲是江湖浪荡的男人,从小失怙,一九三七年中日战争时被拉夫而从军。他们的结合是离乱的因素,不是爱情的因素。母亲个性严谨,守在家中,小孩由她抚育,受她的现实影响较深;父亲的性向在外,行事夸张,虽然他与家乡的“袍哥会”(清末民初四川东部一带的民间帮会组织)早已断线,我总觉得在他心灵深处还有一个江湖存在,那个江湖也存在于我的想象,是我不解的、深感好奇的。当我在穷困的乡野贫乏地度日,我不确知是否意识到母亲生长的地方是中国古代儒家文化发源地,母亲的曾祖父曾经是清朝的翰林,但等到我后来写诗,却清楚感受到这是我的乡愁。当我规规矩矩地在台湾升学教育体制中,小心翼翼地一个阶段度过一个阶段,我不敢萌生逃离体制的念头,但热衷于阅读武侠小说,沉浸于柔情侠骨、快意恩仇中。回不去的江湖确是我心灵的向往!
一九八六年我写了一首两百六十余行的长诗《出川前纪——秋天听一位四川老人谈蜀中旧事》,就是为父亲所生活的那个时代造像,寻找我作为一位“外省第二代”诗人的身世:
松木打桩
柏树插柱
家门,据说青瓦为寻常百姓
红瓦一一浸染过前朝功名
凡厅堂都安置天地君亲
厢屋接待诗书易礼
至于路边,喏,闲闲地
开着茶馆和烟馆
我老是梦见开山堂的情景
儿臂粗的红烛火窜窜吞吐
檀香一缕缕往上升,往上升
在梁柱间打结化成了神明……
煤气灯影幢幢气吁吁
逼人不敢出声
在这首长诗开头,我引用唐朝诗人杜甫《北征》“菊花今秋花,石戴古车辙”的诗意:“凉秋九月天,一年一度的野菊,又循着向例默默无言地展开了今年的花萼。山间大路上留着古昔的车辙——年深月久,车子走得多了,磐石上都清晰地刻着车辙的凹痕。似这等古往今来,千年过客也不过只在山石之上留下这一抹辙痕罢了。”表达人在茫茫漠漠时空中的命运形象。
我父母出生的中国由于一九四九年国共战争分隔两岸,许多外省人在噤声的大环境中暗藏着忐忑的乡愁,却无从表达。四川,对我这个生在台湾、长在台湾的人来说,何其遥远,但一九七七年我竟借古人“思旧赋”的题名,遥遥想望它;一九八一年当四川发生水患,我竟写下“家乡”受难的感怀诗。这种纠葛的心理,一直到一九八七年台湾准许人民赴大陆探亲,我陪父亲亲自走了一趟他的家乡,写成“川行即事”诗十首,才终于释怀。在《破烂的家谱》那首诗,我描写四川亲戚的外貌、生活环境的变化与凄凉遭遇,诗的结尾仍归诸命运,承认人的形象极其渺小:
在临江的红薯饭馆内
我为他点一道黄鳝、一盘炒腰花
他拿出那本破烂的家谱
指给我看
“从来万物本乎天……”
九十年代以后,我大部分的诗不再对应社会现实,而着重于情感流露。我体认到,即使是亲情、爱情这样普遍平常的题材,仍有值得当代人重新加以诠释、创造的余地,中国文学“抒情传统”给予我的启示是:最具恒久感发的诗不是大叙事,而是从个人心弦、周遭小事展开想象,映照有情、无情或无可奈何的处境;即使是大叙事的题材,感人的仍是私自的哀伤颤栗。如何刻画现代人的“抒情自我”,如何发扬现代诗的“抒情美学”,如何讲究语言的余韵(overtones)、诗情的微细区别(nuance),都是我切切萦心的。如果说中国古典是我的乡愁,是因这一意境所生发的。
最后,容我抄录一首二〇〇六年写的诗《秋天的故事》,作为结语:
我错过我爱的女人,在秋天……
金色阳光斜照她一双漂亮的手
我惊觉秋天树杈的迷离,光下滑
斜照她修长的腿
我像光,水一样又长又斜的光
穿越她纤巧的足踝,优美的肩胛线
她走动的裙风里再没有其它
许多错过就真错过
错过去想一张并不怎么妆扮的脸
错过去想究竟我们谈过什么
或许只是汗毛的呼吸,秋光蒙蒙的记忆
其实什么话都没说……
她没给我的东西还真不少
譬如唇的温度,乳房的大小
真实的骨架,还有
最最要命的是
她从不给我讲一句话的时间
不给我面对面看一分钟的时间
她消失在秋天,我们恋爱很久
又分手很久……
生命短暂,人间情爱充满“错过”,即使邂逅,也仍然会“消失”。究竟有没有拥有过、如何拥有、什么状态才算拥有?在在令人沉吟。情爱永远有遥不可及的乡愁,我因而确信,“抒情”是诗人永恒的召唤。
*本文为2010年12月8日于日本东京“台湾现代诗研究会”讲稿